第二章 1(2 / 2)

格雷诺耶起身——这已经说过了——并伸展四肢,抖去睡意。他——伟大的精神上的格雷诺耶——站起身,像一个巨人站立在那儿,他英俊,高大,看上去很神气——没有人看到他,真有点可惜!——他骄傲而威严地环视四周。是的!这是他的王国!独一无二的格雷诺耶王国!它是由无与伦比的格雷诺耶建立的,归他统治,什么时候建立起底把它扩大到-无边-无际,用亮光闪闪的剑来保卫,抵御每个侵略者!在这儿,他的意志,伟大的、英俊的、无与伦比的格雷诺耶的意志在发挥作用。在清除往昔令人作呕的臭气之后,他如今要让自己的王国散发出芳香!他迈着坚定的步伐到达无人耕种的田野上,播种了各种香料作物,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的种植园和小小的可爱花坛里,这儿多播了些,那儿少播了点,大把的种子撒下去,或是一粒粒放到经过自己选好的地点。伟大的格雷诺耶像发疯的园丁一样,一直奔到他的王国的最边远地区,不多久就再也没有哪个角落不曾播种香料种子了。

当他看到,事情做得不错,整个大地都播上了他那神奇的格雷诺耶种子,伟大的格雷诺耶就降了一阵酒精雨,细囵囵的,连绵不断,到处都开始发芽和抽枝,全部种子都发了芽,他心中无比高兴。不久种植场上已是枝叶茂密,在绿茸茸的园子里植物茎部液汁充沛。花蕾几乎全从花被中绽了出来。

这时伟大的格雷诺耶制止降雨。果然雨停了。他派遣他的微笑的温和太阳普照大地,一下子出现了万花竞放、鲜艳夺目的美丽景象,从王国的这一端到另一端,形成用无数名贵花朵编织起来的一整块彩色斑斓的地毯。伟大的格雷诺耶看到这很好,非常非常好。他把自己气息形成的风吹遍大地。可爱的花朵散发着香味,把它们的芳香混合成一种不断闪光的、但又是在经常的变化中融合起来的无所不有的香味,对他这伟大人物,独一无二的人,美丽的格雷诺耶表示敬意,而格雷诺耶则坐在金光灿灿的、散发香味的云端王位上,重又嗅着,把气息吸入,他觉得吸进的气多次为他作祝福;而他的杰作又欢欣鼓舞地并再次发出绝妙的香味向他致谢。这时晚上已经来临,香气继续散发出来,在蓝色的夜空混合成更加奇妙的芳香。一个真正的香味舞会即将随着点燃巨大的五光十色的烟火而来临。

伟大的格雷诺耶有点累了,他打着哈欠说:“瞧,我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我对此非常满意。但是如同一切完成的事物那样,它开始使我感到无聊。我现在想告退了,在这充满工作的一天结束时,在我心灵的房室里再做件令人高兴的小事。”

伟大的格雷诺耶说着,张开两只翅膀从金光灿灿的云端飞越他心灵的夜色大地回到家里,即自己的心里,而那些芳香精灵则在他的下方载歌载舞地欢庆。

啊1回家真让人高兴!这个兼有复仇者和世界创造者的双重身份让人化的力气可不小,此后让自己创造的精灵欢庆几个小时,这也不是最地道的休息。伟大的格雷诺耶对神圣的创造职责和代表职责感到厌倦,渴望着家庭的他的心脏像一座紫色的宫殿。它坐落在一片隐蔽在沙丘后面的石头荒漠里,周围有一块沼泽地绿洲,后头有七道石墙。只有飞才能到达那里。宫殿有一千个房间,一千个地下室,一千个高级沙龙,其中一个沙龙里有一张简单的紫色长沙发,格雷诺耶在劳累一天后就躺在上面休息,他此时已经不再是伟大的格雷诺耶,而是完全不对外的格雷诺耶或是普通的可爱的让一巴蒂斯特。

在宫殿的房间里摆着货架,架子从地板直顶到天花板,架子上放着格雷诺耶有生以来收集的所有气味,有数百万种。在宫殿的地下室里,桶里放着他一生中最好的香水。这香水若是成熟了,就被抽到瓶子里,然后摆在数里长的潮湿阴凉的走道里,按年份和来历分类,多得一辈子也不能把它们全部喝下去。

这位可爱的让一巴蒂斯特终于回到他“自己的家”,躺在紫色沙龙他那普普通通而又舒适的长沙发上——若是愿意的话,最后再脱去靴子——他拍拍手掌,喊来他的仆人,即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听不见的、首先是嗅不到的。完全是想象中的仆人,吩咐他们到各房间里去,从气味的大图书馆里拿来这本或那本书,到地下室去给他取来饮料。想象中的仆人急急忙忙,而格雷诺耶的胃却意外地痉挛起来。突然,他像个站在酒柜旁感到恐惧的酒徒那样情绪低劣,人家会以某种借口拒绝给他想要的烧酒。什么,地下室和房间一下子都空了?什么,桶里的酒都坏了?为什么让他等着?为什么人还不来?他马上要喝,他马上要。他这时正发病,若是要不到他马上就会死。

但是别激动,让一巴蒂斯特!安静,亲爱的!人马上就来,马上就把你要的东西拿来、仆人们已经飞跑过来一了。他们端着托盘,上面放着气味之书,他们用戴着白手套的看不见的手拿来一瓶瓶名贵的饮料,他们把东西放下来,非常小心,他们鞠着躬,走开了。

终于剩下了他一个人——又一次!——孤单一人!让一巴蒂斯特伸手去拿那本气味之书,打开第一只香水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举起来送到唇边,喝了起来。他一口喝下一杯凉爽的香水,真可口!喝下去舒服极了,以致可爱的让一巴蒂斯特幸福得流出了眼泪。他立即又斟了一杯香水:那是一七五二年的香水,其香气是那年春天日出之前在国王桥上把鼻子向着西方吸来的,当时从西面吹来一阵轻风,风里混合着海的气味、森林的气味和停靠在海岸边的小船的一点点焦油气味。这是他未经格里马许可在巴黎游荡度过的头一个夜晚将近结束时的香味。这是白天即将来临、他自由自在地度过的第一个拂晓的新鲜气味。当时这气味向他预告了自由。那个早晨的气味对于格雷诺耶来说,是一种希望之气味。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他每天都在喝它。

在他喝完第二林以后,所有紧张情绪、怀疑和不安都消失了,他的内心又平静下来。他把背部紧压在长沙发的款垫上,翻开一本书,若有所思地读起来。他读到儿童时期的气味,上学时期的气味,马路和城市角落里的气味,人的气味。他打了个舒适的寒战,因为这些全是可增的气味,它们消失了,现在又被召唤出来。格雷诺耶怀着厌恶的兴趣读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之托若是反感超过了兴奋他就把书合上,扔在一旁,另拿一本来看。

此外他还不停地喝着高级香水。喝过装着希望香水的那瓶以后,他又打开一瓶一七四四年生产的,瓶里装满加拉尔夫人屋前温暖的木头气味。然后,他喝了一瓶充满香气和浓郁花香的夏夜香水,它是一七五三年在圣日耳曼附近一个公园边上收集的。

他现在肚子里装满了芳香。四肢越来越重地放在软垫上。他的神志已经非常模糊。然而他的狂饮尚未到达尽头。虽然他的眼睛不能再读,那本书早已从他的手里滑落下来,但是他若不喝光最后一瓶,即最美的一瓶,他今晚是不肯罢休的。这最美的一瓶就是马雷街那少女的芳香……

他虔诚地喝着,为此,他笔直地坐在长沙发上,虽然他觉得很吃力,因为紫色的沙龙在摇晃。每动一下都绕着地旋转。小格雷诺耶以学生的姿势,两只膝盖并拢,两只脚靠紧,左手放在左边大腿上,喝着从他心灵的地下室取来的最美的芳香,一杯又一杯,越来越悲哀。

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他知道自己喝不了这么多好饮料。但是他还是把这杯喝光了。他经过昏暗的过道从马路走进后院。他迎着亮光走。

他把杯子放下,由于多愁善感和喝得太多而发愣,又呆了几分钟,直至余味从舌头上消失。他直愣愣地望着。

与此同时,外表上的格雷诺耶也在他的粗羊毛毯上睡着了。他睡得和内心上的格雷诺耶一样沉,因为非凡的业绩和纵欲使两者都精疲力竭了,两者毕竟是同一个人。

但是无论如何,他醒过来时,并不是在他紫色宫殿的紫色沙龙里,并不是躺在七堵石墙之后,也不是在他心灵的春天般的芳香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坑道尽头的洞穴里,在黑暗中硬邦邦的土地上。他又饥又渴,难受得想呕吐,像个酒病特别厉害的酒徒在通宵狂饮后那样感到寒冷和痛苦。他匍匐在地上爬出坑道。

外面正是一天的某个时刻,多半是入夜或即将天亮的时候,但即使是半夜,星光的亮度也像外一样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空气中灰尘多,气味浓烈,肺部吸了它们像是在燃烧似的。周围地方坚硬,他与岩石为邻。就连最柔和的气味也在刺激他已经不习惯于世界的鼻子。格雷诺耶这只扁虱,已经变得像脱了壳裸露身体在海里游着的虾子那样敏感。

他走到流水处,从石壁上舔水,一舔一两个小时,这是一种折磨,现实的世界烧灼着他的皮肤,这时间没完没了。他从岩石上撕下几片青苔,塞进嘴里咽下去,蹲下来,一边拉一进拉员李一叫轨取按什么都得快HAN&是一又软肉的小动物,而天上有一群苍鹰在盘旋,他像是被追逐似的跑到自己的洞穴里,直到放着粗毛毯的坑道尽头。在这儿他终于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把身子靠回到卵石上,伸出两腿等待着。他必须使自己的身体保持静止状态,绝对静止,他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他那激动的心搏动得更加平稳,内心波浪的拍打已经减弱。孤寂突然像一个黑色的镜面向他的情绪袭来。他闭起眼睛。通往他内心的黑暗的门已经敞开,他走了进去。格雷诺耶心灵上的下一场演出开始了。

就这样,一天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七年。

在这期间,外面世界发生了战争,而且是世界大战。在西里西亚和萨克森,在汉诺威和比利时,在波希米亚和波莫瑞,人们互相打着。国王的军队不是在路途中死于伤寒,就是死在黑森、威斯特法伦、巴利阿里群岛、印度、密西西比河地区和加拿大。战争使一百万人丧生,使法国国王失去了殖民地,使所有参战的国家损失了许许多多的钱,以致它们最后终于沉痛地决定结束战争。

格雷诺耶在这期间,有一年冬无差点不知不觉地冻死。当时他在紫色沙龙里躺了五天,当他在坑道里醒来时,他冻得几乎不能动弹。他又立即闭起眼睛,准备在睡眠中死去。但是后来气候突变,他被融化了,因而得救了。

有一次,雪积得很高。他设存方文把雪岑开挖地衣就以被冻僵的编幅充饥。

一次,一只死乌鸦躺在洞口。他把它吃了。这就是他在七年里所了解的外部世界所发生的事件。在其他情况下,他只住在山里,只呆在他自己创造的心灵王国里。倘若不是发生了一次灾难,把他从山里赶出来并把他推回到世界中,想必他会留在那儿一直到死,因为他并不缺少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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