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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简直像是被众王所侍奉着……”一个教士忍不住说道,确实,人们蜂拥而至,只为了亲眼目睹这场不公正,但必然精彩绝伦的决斗,对方有十二个人,十个人都曾经得到过天主赐福,圣人眷顾。
而另一个人,虽然他也同样被上天所珍爱着,但碍于誓言,只能以一个凡人的躯体出战。
“但他是多么的辉煌、壮美呀。”
那张令人喜爱的面容已经被放下的面盔完全的遮挡住,但那顶鎏金的头盔——上面分明有着鹰隼的纹样,插着鲜红色的羽毛——腓特烈一世借用给他的。
为他忙碌着做最后调整的是贝里昂伯爵与艾蒂安伯爵——头盔下是链甲兜帽与皮垫,手套的皮革带子要拉紧,还有胸前的护心甲——狮子头正朝向一侧,大小,神态与鬃毛都和亚拉萨路国王鲍德温的一模一样。
它们原来是镀银的,后来鲍德温成了亚拉萨路的国王,他的那套铠甲就镀上了黄澄澄的金色,就在不久前,他又将另一套链甲也镀上了金子。
只要一看便知道,这对链甲正是在同一时间由同一个人打造的,塞萨尔身下的骏马当然是卡斯托。如果在这个时候,他不用卡斯托,今后他就没法再骑上这匹骄傲的小马了。
当然,从身高上来说,卡斯托已经完全和小没有关系了,塞萨尔原本便身形高大,卡斯托的肩高也超过了七法尺(一米八),当一人一马静静的伫立在那里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尊青铜镀金的雕像,看着便令人呼吸不畅。
“别担心。我们都知道,大个子未必能够动作灵活。”
布雷斯特领主低声说道,“你们要记住,只撞击一个地方,重复撞击。”
与后世的表演性马上比武,这种真实的比武最大的不同在于武器与防具的坚固程度,长矛,无论是木杆还是矛尖,都是非常坚韧的,并不会出现一撞就碎的状况,盾牌也是一样,盔甲更是严密,坚实,又轻又牢固,除非遇上了塞萨尔这样深得天主宠爱的骑士,不然的话它们于骑士而言还是相当忠诚的。
两名骑士在马上交锋,很有可能需要来回两三次,四五次甚至更多次才能进行到下一步——所以在各自的营地上,还会立着五根长矛和两三张盾牌。
“那是……那是法国国王腓力二世的长矛!”领主的长子忍不住叫嚷了起来,布雷斯特领主的脸色也沉了下去,他看到了。
无论腓力二世是不是能够提起那些沉重的长矛,他的武器库必然是最齐全的。作为专供国王的长矛,当然是由图尔城最好的工匠用了最好,最纯净的铁打造的,在打造完矛尖后,他们还在上面重刷了蓝色的油漆,并且绘制上金色的鸢尾花。
蓝色与金色是卡佩王朝的代表色,人们一看便知道立在那里的五只长矛属于腓力二世所有。
今天塞萨尔甚至难得的穿上了深紫色的罩衣,新的纹章在他胸前后背闪闪发亮,叫人一看便热血沸腾。
鲍德温最后一次检查了马鞍的束带,他抬起头来,望着塞萨尔,塞萨尔的声音从头盔后发出,颇有些沉闷。
“你在担心些什么,我甚至不必去面对一个撒拉逊人。”
鲍德温笑了。
“大人。”朗基努斯送上长矛,而后,他退后几步,单膝跪地,将面孔朝向满是尘土的地面。
“我在此等您凯旋。”
“一切必然如你而言。”塞萨尔回答道,而后两名骑士分别策马上前向看台上的四位君王(鲍德温飞快地跑了回去)以及贵人们致意。只不过塞萨尔只是微微颔首,只在鲍德温的面前略微多停留了一会。
随后,两名骑士在裁判(香槟伯爵)的要求下走向场地的中央。
按理说,他们应当相互握手,也是对彼此的尊重。布雷斯特领主倒是伸出了手,塞萨尔却一动不动。
一股凶恶的情绪顿时直冲这个小人的头颅,他扭头看向场地周围,想要从观众那里寻求对他的支持——无论如何,对方也不该如此看轻一个基督徒骑士,但观众们只有大声欢呼,他们认为他得到这样的对待实属情理之中。
作为裁判的香槟伯爵举起了手,他大声通报了决斗的两名骑士的名字,一位当然是塞萨尔。另外一位则是布雷斯特领主的弟弟之一,他是得到过赐福的,但他的能力并不强——被第一个派出来,更多的还是为了试探。
他的马匹从一开始便偏离了原先的路线,从笔直变成了歪斜,观众们都看出了他的怯懦,嘘声不断,塞萨尔一看便知道他的长矛根本触及不到自己,直到他们即将侧身而过的时候——一股尖锐的气流掠过塞萨尔的耳边,他察觉到对方在抖动,不是那种常见的,因为马匹颠簸或是恐惧而产生的颤抖,而是有节奏的起伏,他正在蓄力。
果然如他所料,最后一刹那间,对方陡然半立起了身体,换做其他骑士,或许会被之前的假动作所迷惑,但在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和你讲什么规则,有很多骑士都是被投掷过来的武器、盾牌,甚至其他东西打下马——塞萨尔只微微侧头,就避开了看似“脱手”的长矛,而卡斯托竟然在这样的飞速奔驰中依然可以调转方向——塞萨尔将长矛架在盾牌上,一矛刺进了对手飞起的罩衣!
这一下居然便将这个体重也相当可观的骑士挑向了半空,随即将他甩下,他摔在地上,盾牌脱手而出,失去了主人的马匹更是一阵狂奔。直到比武场的边缘才被一个扈从拦下。
布雷斯特领主一跃而起,高叫道,“他违反了约定,他祈求了圣人的眷顾!”
但站在场地中央的另一个裁判,也就是巴黎大主教只是摇了摇头,举起一根手指来摆了摆表明塞萨尔并没有违反承诺,“他现在确实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凡人怎么能够做得到这个!”对方继续怒吼道。
而这位巴黎大主教也是个妙人,他伸出小指头挖了挖耳朵,而后叫来了另外一个教士,这个教士似乎有办法让他的声音变得大些,好让所有人都能听到。
“你做不到,并不代表其他骑士也做不到。”
人们轰然大笑,布雷斯特领主也只能面色铁青地坐了下来。
随后出场的主要是他的弟弟之中唯一一个不曾得到“蒙恩”的人,他是所有的弟弟中最大的,也是最有可能对长子造成威胁的。
无奈的是,他的父亲虽然愿意给他花钱,结果却令人失望。简而言之,他没能听到任何声音,就被懵懵懂懂的送了出来。
之前的布雷斯特领主,他的父亲甚至要他承担起这笔费用,在兄弟之中,他所受的气也是最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这份沮丧发泄在自己最小的弟弟身上,而他的侄子正在将一柄长矛交给他,并且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吧。”
送别了自己的叔父后,长子烦恼地说道。
“他应该明白,他也只有这点用处了。如果他做不到,等我们回去后,就把他打发到农庄里去做个管事。”
这位骑士倒是没有耍弄什么花样,他径直向塞萨尔冲去,他们的长矛各自击中了对方的盾牌——他虽然还不曾得到圣人的眷顾,但确实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塞萨尔的长矛击中了他的盾牌,虽然他竭力阻挡,但还是经不住那股大力整个人向后仰倒,长矛也脱了手,但那柄长矛并没有如之前的长矛一般完整地落在地上——而是突然发生了爆裂,无数的碎片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叮叮当当的打在了塞萨尔的面盔和罩衣上。
骑士在跌落下马之后,还竭力向塞萨尔看去,他希望对方能够露出痛楚的神情——他的长矛在出战前被有意切割过,虽然看上去完整,但只要稍一加力就会碎裂成无数块。这些小碎片当然无法对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造成什么伤害,却可以飞过细小的缝隙,给人造成伤害——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双眼。
但他们又要失望了,塞萨尔在盾牌上传来不同的触感时,便已经举臂遮挡,他甚至来得及用盾牌护住了卡斯托的头颅与颈脖,没让它受到一点伤害。
群众鼓噪的声音越来越大,但长矛断裂,破碎在比武大会上也是常见的事情,只能算他自己保养不利,却无法证明这是一场蓄意谋之的意外。
虽然这会导致他就此声名狼藉,但这个最年长的弟弟对于布雷斯特领主来说也算是一个累赘了,他又不曾被天主所注视,就算是成为一个废子也无所谓。
但这样的行为激起了塞萨尔的愤怒,在迎接第三个挑战者的时候,他的力量甚至大到掀翻了马匹和马匹上的骑士,之前的两位骑士虽然筋断骨裂,但至少没当场丧命,这个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被他的坐骑直接压在了身下,如果只是骨头断裂,或许还有痊愈的机会,但教士奔过来后,很遗憾地宣布,因为半截断掉的肋骨扎入了他的肺部,他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这个消息让帐篷中等候着的挑战者都不由得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朗基努斯的兄弟之一跳了起来,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见自己的长兄丢出了一袋金子,“这里是一百个金币,只要你们上场就是你们的,无论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当然赢了的话,承诺给你们的报酬也一样给。”
他们犹豫了,何况国王的侍从已经前来催促——这不是娱乐性的比赛,是实打实的赌上了名誉和性命,可不是想叫停就叫停的。
第四名挑战者上场了,他被塞萨尔击飞出去,又被自己的马儿拖拽了一段路,头部受伤,手臂骨折,搬回帐篷后没多久就死了。
而之后的几位挑战者也是如此,倒数第四个上场的正是布雷斯特领主的长子。
他一直惊惶地询问着扈从:“你说他已经感到疲惫了吗?应该吧?他面对的是这样多的骑士,而且几乎个个都曾是受到了天主赐福的人。
他曾经见过这些叔伯们驱策着骏马,挑起野猪,砍倒敌人,他们气势汹汹,仿佛撞上石头粉碎的也只会是石头,对方却只有……脆弱的血肉之躯,而且这样不停歇的挑战,他也应该会感到累了吧。
骑士们所用的长矛可不是那种轻飘飘的玩意儿,何况还有马匹的速度所带来的巨大冲力。
这位长子也确实不辜负他父亲的期望,他得到的眷顾也是最好的,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可以看到他身上圣光闪烁,他也是第一个没有在塞萨尔的撞击下丢下盾牌的人,他们往来反复,教交手了两次。
但在第三次交锋结束后。走出一段的长子突然立即折返,手中更是多了一柄短斧,一直关注着塞萨尔的鲍德温第一个发现,立即他的位置上猛的跃了起来。
但塞萨尔并不是目标,短斧砍向的是卡斯托,卡斯托的身上并没有甲胄,只有绚丽的马衣,如果被他砍中,卡斯托非死即伤。
但如他想象的不同,他才挥起短斧,卡斯托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般地高高撅起后蹄,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硕大的马蹄猛地踹在了他的胸口,一下子便让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凹陷。
他圆睁的双眼摔了下去,当即毙命。
布雷斯特的帐篷发出了悲愤又哀伤的叫喊声。
“不,我不去!那就是个魔鬼。”布雷斯特领主的次子高叫道,如果长子还活着,布雷斯特领主或许还不会强迫自己的次子继续战斗,但不说他是否愿意,如果在此时退缩的话,就算是没死,也等于死了。
“马上去!”布雷斯特领主厉声喝道,“不然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他蹭地拔出了短剑,而他眼中的疯狂则表明,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次子去了,然后又一阵熟悉的欢呼声,帐篷里一片死寂。
现在帐篷里只有幺子了,他祈求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希望他能够跪在埃德萨伯爵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之后无论是去死,还是去修道院……“您只有我了!只有我了!”
“他已经和十一个骑士战斗过,”布雷斯特领主诱导般的说道,“你是第十二个人,孩子,说不定对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只要你轻轻一敲,他就会从马上掉下来了呢。
他的长枪也该折断了,他的盾牌也该碎裂了,或许只要最后……那么一下,你是多么的幸运,你的叔伯和兄长已经承担了所有的代价,最后的果实就在你面前,只要你伸出手去,孩子,就能把它摘到手。
是的,所有的东西都会是你的,无论是布雷斯特还是新的领地。”
在布雷斯特领主的催促下,幺子不得已地走到了帐篷边,他曾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的叔叔,哥哥被打下马,即便没死,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他们不可能再上马作战了,同时失去的还有他们的名誉以及国王的信任——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和这个人作对,是他的父亲太狂妄了。
是的,他父亲只有他了,但就算不论他哥哥留下的那几个孩子,布雷斯特不是还有一个男性成员吗?
他走出帐篷,在众目睽睽下,他并没有上马,是直接走向场地中央,并且跪了下来,请求塞萨尔和他小叔叔的宽恕。
他看着那匹已经染上了斑斑血迹的白马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些血迹有新有旧,有深有浅,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它们并不属于这匹马,以及它的主人——即便没有求来圣人的眷顾,他依然可以接受他们的轮番挑战,他的父亲之前的设想一个也没能达成。
他的胜利毫无瑕疵。
“请您饶恕我。我发誓,今后我就是您的仆从,随便您怎么处置我,或者是放逐我,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这是我唯一能够向您缴纳的赎金,殿下。”
“你是最后一个了吗?”
“最后一个了。”小儿子提心吊胆的回答道,随后他便听到了从上方发出的笑声。
“不,你不是最后一个,不过我接受你的求告,到一边去吧。孩子,我从不赞成罪魁祸首因为所谓的谨慎能够逃过一劫……不过在此之前,回答我,你愿意去做一个修士吗?”
“我愿意。”
“为此你愿意舍弃之前的一切。”
“我愿意。”
塞萨尔点点头。
作为裁判的香槟伯爵都要宣布胜利者了,塞萨尔却用眼神阻止了他,塞浦路斯的领主没有下马,而是重新从扈从手中接过了长矛和盾牌,他在自己这方的帐篷前静静地矗立着,举起长矛,直指布雷斯特的帐篷。
“出来吧,布雷斯特。”
许久之后,穿戴上盔甲的布雷斯特领主神色疲倦地走了出来,但没有放下面甲,“我已经老了。”
“骑士即便老了,也是个骑士。”塞萨尔无情的回答道,“骑上你的马,举起你的长矛和盾牌,让我们完成这场决斗。”
“你已经杀死了我的弟弟和儿子。”
“他们因你而死,现在应当偿还这笔债是你。”
布雷斯特领主再次看了看站立在场边一言不发的幺子,对于生命的渴望再一次升起,但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的扈从竟然为他拿来了长矛和盾牌,“你们怎么可以背叛我?”
扈从沉默不语。事实上,他与布雷斯特领主也有一些血缘关系——是的,他是前一位布雷斯特领主的私生子:“上马吧。老爷,”他一如既往的诚恳说道,“别太难看了。”
叫别人去死的时候,布雷斯特领主没有一丝犹豫,但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又浑身颤抖,几乎动弹不得,但他的扈从硬是把他架上了马,观众们的视线和讥讽,又让他不得不驱使着马匹,迈起步子。
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他终于迸发了原先蕴藏在躯体内的那股凶性,他大声呼叫着圣人的名字,又呼喊起法国骑士们的口号,“为了国王!为了国王!!为了国王!!!”他大叫道,一声比一声高亢而又疯狂,他可能从不曾有过这样的魄力与雄心,以及随之提升的力量。
在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可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但一切在下一刻便戛然而止,塞萨尔的长矛穿过了盾牌与手臂的缝隙,径直命中了他的喉咙。虽然那里有护颈片和链甲的遮挡,他还是不由自主的仰倒,飞得很高也很远。
落在地上之前,他的眼前就已经是一片黑暗,最后听到的是人们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这固然是不合规矩的,却叫人觉得畅快淋漓。
他甚至听到了腓特烈一世的大笑声。
以及那个年轻的塞浦路斯领主对曾经被他视作“障碍”与“累赘”,最小的弟弟说的话。
“你自由了!朗基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