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府府衙,此时已经被改成了临时的光复军统帅府。
大堂内,虽陈设简朴,却洋溢着一种久违的振奋之气。
在座的光复军核心文武官员,脸上大多带着攻克府城后的喜悦与放松。
这是他们脱离太平天国、追随翼王石达开以来,第一次真正占领并稳固控制了一府之地的首府!
建宁府下辖七县,再加上何名标在邵武府势如破竹连克的四县,光复军已实际掌控十一县之地,治下民众恐近百万。
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秦远坐于上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新任命的参谋部部长张遂谋身上。
张遂谋目前还是个“光杆司令”,但负责沟通联络各军,消息最为灵通。
“元宰,”秦远开口,声音平稳,“邵武府那边,何名标的进展如何了?”
张遂谋立刻起身,恭敬回道:“禀统帅,最新战报,何军长所部第三军进展神速。”
“在邵武府当地天地会义士的引导和协助下,我军已连克邵武、光泽、泰宁、建宁四县,清军抵抗微弱,可谓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毗邻的汀州府亦有太平军残部及天地会兄弟派人前来联络,恳请我军速速进军,共抗清妖。”
秦远微微颔首。
情况与他预判的差不多。
邵武、汀州两府地处闽赣边界,清廷控制力本就相对薄弱,加之江西曾国藩的湘军压力巨大,大量太平军和会党势力在此区域活动。
光复军此番北上,更像是接收和整合,而非硬碰硬的攻坚。
然而,秦远的目光并未因眼前的顺利而变得热切,反而更加冷静。
目前整个福建,最难啃的骨头,一块在建宁府这边,另一块就是省城福州了。
如今建宁府已经啃下来了,秦远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福州府上。
“传令何名标,”
秦远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着其部巩固已占邵武四县,维持与汀州方面联络,但暂缓对汀州府的进攻。”
但此言一出,堂内不少将领面露诧异。
眼下形势一片大好,为何不乘胜追击,扩大地盘?
秦远环视众人,神色凝重地解释道:“诸位兄弟,我军眼下看似地盘扩张,拥有十数县之地。但大家需清醒认识到,我等首要任务,并非盲目扩大地盘,而是谋求稳固的生存空间,打造坚实的根据地!”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点着建宁、邵武一带:
“十多万大军,每天人吃马嚼,每一笔都是天文数字!”
“以前我们流动作战,杀富户,抢钱粮,以缴获、征发为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要图大业,就必须要有稳固的根据地,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赋税体系!”
“所以,当下第一要务,并非急于扩军或征战,而是安民与理财!”
“要让我光复军治下之民,能安居乐业,能感受到与我等同行,比在清妖治下更有活路,更有盼头!”
“如此,我军方能获得持续之兵源、粮饷,根基方能稳固。”
秦远在会议上侃侃而谈,底下人除了少数几人之外,都听的有些云山雾绕。
他们当太平军的时候,哪里考虑过什么赋税体系。
那不是打到哪里,哪里就有钱粮吗?
即便是对于贫苦老百姓秋毫无犯,但是对于那些贪官污吏,豪强满人,那是有一个杀一个。
抢完他们,圣库中的钱粮就没空过。
这些富户实在是太有钱了。
不光是喜欢存储粮食,金银珠宝什么的也是一箩筐一箩筐。
现在让他们想什么根据地政策,去建立一套赋税体系的概念,还真是有些为难他们了。
石镇常这位后勤部部长尤其如此,他挠挠头道:“统帅,我们让地方上按时纳粮不就行了,我们后勤部的人手已经在组建了,随时可以下乡收粮。”
秦远没有说话,张遂谋却是先摇头解释了起来:“石部长,收粮岂是这般简单?你可知各地共有多少田亩?这些田亩分属何人?是水田旱田?地主、自耕农、佃户各占几何?应缴税额又该如何核定?若无章法,与劫掠何异?”
石镇常虽然不懂,但他会谦虚学习:“元宰,你是读书人,见识广,那以前清妖是怎么收税的?”
张遂谋细细道来:“清廷征税,主要依赖鱼鳞图册登记田亩,征收‘地丁银’(土地税与人头税合并),另有漕粮(实物税)及种种杂捐。”
“只是如今战乱频频,福建的图册多损毁严重,而且豪强隐匿土地,百姓流亡,加之此前杨辅清部在此征收同样混乱不堪,恐怕难以照搬旧例。”
石镇常更困惑了:“咱们手握刀把子,让那些乡绅地主交粮,他们还敢不从?”
张遂谋苦笑:“石部长,这正是统帅所言需建立‘赋税体系’之关键。”
“我等不能只做一锤子买卖,将乡绅大户视为可随意宰割的肥羊。而是需要建立一套可持续、能运转的章程,这才能长久下去。”
这时,出身贫寒、对地主豪强有着切齿之恨的将领余子安忍不住开口,“统帅,元宰,若我们什么都不做,或者只是温和地收税,那地方上的富户地主,会不会依旧欺压佃农,将税赋转嫁到他们头上?那我们光复军,与清妖何异?”
听了这话,秦远终于有了些兴趣。
这个余子安出身金田,苦出身,从小被地主豪强欺负。
这是把自己代入了福建的佃农,看到了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土地问题与阶级矛盾。
每个王朝末期,大部分的弊病,都是收不上税。
或者说从地主有钱人身上收不到税。
这些地主豪强,将朝廷的税赋全部摊派在佃户底层百姓身上。
而他们自己则利用特权逃税避税,导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以至于越是王朝末期,百姓就越是困苦。
到了一个极限,就是造反作乱。
这就是历史周期律的由来。
而每一代王朝,最开始的时候,最先做的就是均分土地。
只不过在古代王朝,随着时间,这些土地又慢慢回到了少数人手里,周而复始。
太平天国能兴起,其《天朝田亩制度》提出的“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的口号,正是击中了这一痛点。
作为从后世而来之人,秦远深知“土地”的重要性。
但他更清楚清楚在立足未稳、强敌环伺的当下,激进的土地政策无异于自绝于士绅阶层,风险极大。
他的策略是渐进式的改良。
所以激进的土地政策不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却是可以实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