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那条指令,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无意识地划过。
东区,一个相对较新的城区,理论上所有建设都应该严格遵循新规,是“最干净”的区域。
但林工知道,干净只是表象,城市的地下如同深海,任何一处都可能藏着旧时代的沉船。
验收当天,天气晴好。
林工戴着白色安全帽,带着两名年轻的技术员,走进了刚刚竣工的东区主干道地下管廊。
空气里是混凝土养护期结束后特有的干燥气味,崭新的LED照明灯将巨大的管道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施工方的项目经理满脸堆笑,递上厚厚一沓竣工图纸,上面每一个节点都用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的地理坐标和冗长的功能性文字描述得一清二楚,堪称新规执行的典范。
林工没有去看图纸,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一寸寸扫过管廊的墙壁、地面和固定支架。
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犯罪现场。
他的脚步在一处混凝土挡板前停了下来。
这块挡板用于封堵一条预留的支线接口,表面平滑,没有任何标记。
“林工,这个节点的数据核对过了,完全吻合。”一名技术员汇报道。
林工没作声,只是走得更近了些。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腹轻轻抚过挡板与主墙体连接的缝隙。
在照明的微弱反光下,他看到了一丝异样。
水泥抹缝的边缘,隐约透出半截极细的金属边角,上面似乎有蚀刻的痕迹。
他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支高倍放大镜和一柄细长的清灰刷,蹲下身,对着那处缝隙仔细观察。
在十倍放大的视野里,真相无可遁形。
那是一块老式铝制标签的残片,大部分被浇筑进了混凝土里,只露出一个微不足道的角。
“C7Δ3”——熟悉的字母与数字组合,像一根毒刺,扎破了这片“干净”区域的完美伪装。
三角符号Δ,在旧体系里代表“临时勘探点”。
身后的项目经理和技术员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看不清那是什么,但林工的专注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没什么,一点施工残留。”林工站起身,语气平淡地合上工具包,仿佛只是发现了一颗没拧紧的螺丝。
“把这里的封边再加固一遍,用A-3型防水胶。”
他没有声张,没有质问,甚至没有记录。
对抗的声量越大,残响被唤醒的可能性就越高。
他深谙此道。
当晚,他回到办公室,以“部分区域影像存在噪点,干扰AI自动巡检系统识别”为由,向市档案备份中心提交了一份申请,要求对东区主干道竣工验收期间上传的所有监理照片,尤其是涉及预留接口位置的影像,进行“降噪模糊化”处理。
这是一个常规的技术请求,旨在优化数据质量,无人会表示怀疑。
在申请附注的最后,他用键盘敲下了一行字:“为便于系统识别,建议在坐标[xxx.xxxxxx, xx.xxxxxx]的元数据中插入备注:D0延伸段起始点。”D0,是新命名体系中一个虚设的、不存在的分类,专门用来覆盖和“消化”那些无法被解释的旧坐标。
凌晨三点,处理完成的回执邮件抵达。
林工调出处理后的照片,那处挡板缝隙的影像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如同一片自然的光晕。
而它的后台数据,则被牢牢地打上了“D0延伸段”的烙印。
次日,施工队按照他的要求去加固封边。
一名工人无意中瞥了一眼那条缝隙,嘟囔道:“奇怪,我昨天好像看到这里有块亮片……”
旁边的工头拍了他后脑勺一下:“眼花了?这里是D0口,图纸上写得清清楚楚,哪来的亮片?赶紧干活!”
工人挠挠头,再看过去,只觉得水泥平整,再无异样。
他嘀咕着“可能是看错了”,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信息层面的覆盖,已经悄然完成了对现实记忆的修改。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乡下小院里,提前过上退休生活的王主任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快递。
他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崭新的《城市地下管网建设规范(试行版)》,封面上印着那套由林工完善的双轨制命名标准。
王主任戴上老花镜,翻开书页。
书的内容枯燥而严谨,是他熟悉的风格。
他直接翻到最后的附录部分,瞳孔微微一缩。
一页附录页上,手工粘贴了一张小小的表格,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历史编号对照索引”。
表格里,“C类”那一栏的对应条目,被一道粗重的黑色墨水笔迹整个涂黑。
他将书页对着窗外的阳光,那道墨迹之下,隐约可以辨认出被覆盖的字样:“C7 = 中央调控第七节点”。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提醒。
旧日的体系如同一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有几条腿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王主任面无表情地合上书,走到院中的土灶旁,将这本崭新的规范扔了进去,划着一根火柴点燃。
火焰舔舐着铜版纸,发出滋滋的声响。
当火舌烧到书本最厚实的中间章节时,纸页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一小簇火星溅出,像是什么被禁锢的信号终于挣脱了束缚。
他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
待火焰渐弱,他从屋里拿出一支木工铅笔,在尚有余温的灰烬边缘,轻轻写下一行字:“索引不存在,则对应不成立。”
逻辑的根基被斩断,对应关系便成了无源之水。
火彻底熄灭后,他将这堆混杂着字迹的纸灰悉心收集起来,混入墙角一个花盆的泥土里,然后将一株路边挖来的、没有根系的野草插了进去。
当晚,风雨大作。
小院那扇老旧的院门铁锁,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了“咔哒、咔哒、咔哒”三声轻响,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锈住的钥匙在锁孔里徒劳地转动。
但三次之后,声响停止。铁锁依旧紧闭。
风雨尚未停歇,林工的加密通讯器在深夜响起。
一则匿名举报信息被转了过来:城西某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工人在拆除一堵承重墙时,从墙体内部挖出了一块手掌大小的铸铁铭牌,铭牌背面刻着一行字:“移交记录:C7→?”字迹下方,是七个深浅不一的指纹印。
应急处理组的图标在信息末尾闪烁,意味着他们已准备介入,进行A级封锁清查。
林工知道,那样的清查只会让“C7”这个概念被重新激活、记录、归档,留下更深的痕迹。
他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他抓起车钥匙冲入雨中,没有调用任何官方资源,只身赶往现场。
到达时,现场已被临时封锁,但应急组还没到。
他找到项目负责人,对方一脸紧张,告诉他铭牌已经被区安全办的人“按流程送检了”。
林工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没有去追问安全办,而是直接调取了项目门口的道路运输监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