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册是厚厚的一摞,大约是对外展示用的,照片、年龄、参演剧目履历、奖项都很全面。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以为他要看一会儿,干脆在一旁喝茶、聊天。
哪知钟山看了五分钟不到,就直接合上了名册。
刁光谭放下茶杯,挑挑眉,“这么快就看完了?”
钟山笑着点头,“是,有了一点心得。”
“哦?”
在座的几人都来了兴趣,夏春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说说看?”
“说一个最核心的想法吧。”
钟山看看几人,“五十岁以上的,全部出列。”
夏春面色一僵:“什么意思?”
“就是所有主要角色,五十岁以上的演员只作为备选,不作为首选。”
“啊?”
于适之第一个没忍住,站起来看着钟山,失声道,“不看演技不看形象,看年龄?这什么道理?”
钟山看着于适之,面色不变。
“于老师,您别急,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他把于适之按坐在椅子上,看着同样有些困惑的夏春,苦思冥想的刁光谭和眼睛发亮的曹宇。
“之所以先排除五十岁以上的演员,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就是时间安排的问题。
“就拿于适之老师您来说吧,您演王利发,我觉得人艺无人可出其右,《天下第一楼》的大部分角色对您也没什么挑战,甚至可能比大部分人都出彩。
钟山说到这里,苦笑一声,“但是您还有多少时间呢?”
此言一出,于适之不说话了。
钟山看看曹宇,“我听院长说,今年下半年《茶馆》极有可能前往英、法、德、意等国巡回演出。这可不是一场两场,恐怕至少是十场、二十场。”
“这可是作为新中国首个受邀出访欧美的剧目!就算您愿意为了新剧本放弃这个机会,院里也不可能同意。”
于适之默默点点头,这话确实没毛病。
钟山继续说道,“实际上,不止茶馆的主创人员,在咱们院里,五十岁往上的,都是名演员,在各个剧目里表演主要角色。他们演技没得挑,可是体能呢?心态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天下第一楼》是人艺新一代的话剧,需要有一批新的中坚力量顶上来。”
“而这些人——人艺三四十岁这批演员,说实话,已经在台上打熬了十几年了,就像谭宗尧似的,都憋着劲儿呢!
“他们都想要证明自己!他们渴望舞台!
“所以在情感上,跟渴望证明自己经营能力的卢孟实是一样的!”
说罢,他看看一旁若有所思的于适之。
“这种感同身受的状态,对于一部话剧的排练多么重要,我想于老师您也明白吧?”
于适之可太明白了。
听着钟山的话,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年自己排雷雨的时候。
五十年代排雷雨,焦菊隐安排他表演周冲。可他怎么都代入不进去,站到舞台上,焦菊隐气的亲自走上台去搬于适之的脚,告诉他贵族少爷的站姿不对。
他演得一场煎熬。
没办法,自己父母都是苦出身,自己从小就是胡同串子长大的,到了新社会才有了翻身的机会,当了一辈子的穷人,怎么能在心态上演好一个少爷呢?
所以这个角色相当失败,甚至被他自己视为表演生涯的污点。
钟山两个理由说完,院长办公室里,大家几乎都已经默认了钟山的提议。
不过他的话还没结束。
“最后还有一点,现在改革开放了,咱们人艺的队伍肯定要不断壮大,表演的剧目肯定会越来越多,往大了想,甚至剧场可能都不止首都剧场一处,到时候我们需要多少顶的起来的演员?”
“老演员们是传家宝,可你见过谁家天天拿传家宝当粗瓷大碗使?真用坏了,不心疼?”
“是,年轻演员不一定不行,可曹院长23岁写《雷雨》,于适之老师演主角的时候一样是二十出头,难道不成功?”
“但如果继续像现在这样,不给年轻人机会,不让他们来到舞台中央,他们怎么历练、怎么成长、怎么成名、怎么获得观众的信任和票房?
他扫了众人一眼,“这个问题,我们永远绕不过去。”
钟山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记沉闷的鼓声,轰然传进刁光谭和曹宇的心里,回荡不绝。
人艺的发展壮大他们还不敢多想,但是队伍的延续问题一直都是压在大家心头的大山。
是啊,不成长,怎么可能成功呢?
团队如果真的青黄不接,又是什么后果。
曹宇心中默默认可,再想想钟山看似武断的“五十岁以上者出列”竟然包含了这么多思考,不由得对他愈发赞叹,欣赏。
而一旁的夏春,甚至有些感动。
钟山这个规则一说出来,得到好处的自然是人艺整个剧团。
但背骂名的自然是钟山自己!
毕竟大家都知道自己把挑选演员的权力给了钟山。
他踟蹰半天,终于还是开口。
“钟山啊,这个要是传出去……总之骂名不能你自己背!要不,还是我……”
“没事儿!”
钟山摇摇头,“我是编剧,我不需要所有人满意,我只看演员是不是合适。”
“更何况……”
他笑道,“有些时候,就是像我这样的愣头青做法,才能把死水搅浑,大伙心里憋着劲儿,你追我赶,才有意思!”
这番话说完,办公室里的人都心悦诚服。
夏春站起来,激动地握住钟山的手,“人艺有你这样的的人才,真是人艺的幸运!”
办公室里的对谈结束,《天下第一楼》的选角活动就这么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