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赖以生存、构建了整个世界观、并引以为傲的科学理性,在这一刻,非但没有成为抵御攻击的盾牌,反而变成了敌人插入他自己内心的、最锋利也最精准的一把匕首!
“如果……如果宇宙的终极归宿,注定是那一切有序尽皆瓦解、所有温度归于平均、再无任何生命与思维能够存在的热寂状态……那么,人类文明这数千年来的筚路蓝缕、薪火相传,所有的奋斗与牺牲,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艺术创造与哲学思考,所有的欢笑与泪水……这一切的一切,其最终的意义,究竟何在?”
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仿佛是他自己的思维,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绝望的腔调,在他心底最深处响起。这是他作为科学家,在理性探索道路上早已窥见,却一直刻意压抑、不愿去正面面对的终极问题。
“个体的奋斗,哪怕辉煌如帝皇,深刻如先哲,在动辄百亿年的宇宙尺度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刹那微光。连孕育了我们的恒星都将走向死亡,庞大的星系也会在难以想象的时间后分崩离析……我们这偶然诞生、短暂如萤火般的文明,在这宏大到令人绝望的物理规律面前,究竟能改变什么?又能留下什么?”
奥丁那“诸神黄昏”的预言,在此刻看来,似乎并非全然是神话的虚构,它更像是一种隐喻,一种将科学所揭示的、冷酷的宇宙终极图景,以神话叙事的形式,提前、并且以更具冲击力和绝望感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试图调动“道理反应堆”进行分析,寻求逻辑上的反击策略。然而,升级后的模型在接收到这庞大、纯粹且蕴含着部分“物理真实”的“宿命”信息流时,运算核心立刻发出了刺耳的过载警报。屏幕上的数据流变得混乱不堪,系统虽然勉强识别出了“高维必然性”、“宏观终结导向”、“逻辑无力回天”等特征标签,但在调用道理图谱进行匹配和策略推荐时,数据库里那些关于“变易”、“自强不息”、“人定胜天”的道理灵纹,在这基于部分宇宙规律的、宏大的“终结论”面前,其推演出的逻辑链条显得如此……脆弱和苍白,缺乏足以令人信服的、根本性的反驳力量。
“不……不能这样想……一定有哪里不对……”陈远用力地、几乎要将指甲掐入掌心地攥紧了拳头,试图用生理上的痛感驱散那如同宇宙深寒般在他思维中蔓延开来的绝望感。但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理性思维仿佛陷入了一个光滑而冰冷的陷阱,越是试图用逻辑去挣扎、去反驳,就越是陷入对方那基于部分“科学事实”构建的绝望叙事之中。他看到中央星图上,那片代表“终结”的、不断扩张的“虚无”领域,正在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因其规模而显得无可阻挡的姿态吞噬着一切,连之前“天堂”残留的那些破碎光斑,在接触到这片“虚无”的边缘时,都无声无息地湮灭,没有激起半点能量的涟漪,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这种源自“认知”和“规律”的“无力感”,比之前“天堂”带来的“存在窒息感”更加可怕,更加彻底。窒息感激发的是生命反抗压迫的本能,而这种基于“理性认同”的无力感,却在从根本上瓦解他,以及所有理解其背后科学含义的人,那反抗的意愿与意义。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他看到,总控中心内,一些同样具备深厚科学背景的研究员,已经面色惨白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眼神空洞地望着星图上那片不断扩大的“虚无”,脸上失去了之前面对强敌时的那种专注与奋战的神采,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木然和……接受。甚至有人在低声地、压抑地啜泣起来,那是长久以来支撑其奋斗的信念体系在残酷“现实”面前崩塌后,所产生的彻底绝望。
他看到,连一些修为高深、平日里道心坚定的修士,此刻也眉头紧锁,周身原本流转不息、象征着生机与力量的灵光变得晦暗不定,明灭闪烁,显然他们的心神也在与自身道法中所认知的“天地亦有终”、“大道归一”等概念,以及此刻外界灌输的“万物终末”所产生的恐惧感进行着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抗争。
李靖依旧如同山岳般矗立在主控台前,身姿挺拔,但他背负在后的双手,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剑,死死钉在星图上那片扩散的“虚无”,仿佛要凭借其不朽的战意与意志力,强行将那“终结”的概念瞪退,然而,他那凝重得如同万年寒铁般的脸色,以及微微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无不显示他此刻承受的精神压力是何其巨大。
白起周身那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血煞之气在疯狂翻涌,发出阵阵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愤怒低吼,冲天的战意几乎要撕裂总控室的空气,但这股足以令神魔辟易的杀意,却仿佛一拳打在了无比坚韧却又空无一物的棉花上,找不到任何可以具体斩杀、可以倾泻怒火的目标。宿命,是无形的、笼罩一切的枷锁,而非有形的、可供征伐的敌人。
林璇站在陈远不远处,脸色苍白如纸,她手中的洛书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急促清辉,道道先天八卦的虚影流转不休,试图为她稳定心神,驱散那无孔不入的绝望阴霾,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也首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迷茫与动摇,她低声地、近乎呓语般地喃喃:“易道示变,阴阳消长,然……然天地亦有终乎?这‘终’……便是易之尽头么?”
陈远自己的情况,则远比其他人更加糟糕。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不可逆转地滑向一个冰冷、黑暗、没有任何希望的认知深渊。他毕生所追求、所信赖、并以此构建了整个世界观和价值观的科学理性,在此刻,仿佛都成了证明“一切努力终归虚无”的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证据链。他试图在脑海中回忆起庄子的逍遥齐物,试图观想佛陀的缘起性空,期望这些不久前才展现出伟力的智慧能再次带来启示,但此刻,这些深邃的思想在他混乱的心绪中,似乎都隐隐指向了对“终极虚无”的另一种形式的承认——既然一切现象皆因缘和合、无独立自性(空),既然万物皆在流变之中、并无永恒(无常),那么,这最终的、彻底的寂灭与终结,岂非正是这流变与无常的、逻辑上的必然终点?
“是啊……或许,连我们此刻这看似悲壮的反抗本身,也只不过是这宇宙注定迈向热寂的、漫长而冰冷的路途上,一段偶然泛起、微不足道、且很快就会彻底平息的……涟漪罢了。存在与否,抗争与否,于那最终的、永恒的寂静而言,又有何分别?” 一个如同毒蛇般冰冷、粘滑的念头,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思维的最核心处,并开始疯狂地滋长、蔓延。
他的呼吸变得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作为立身之本的的科学理性,在此刻,竟然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成了绝望最肥沃的温床。因为那冷酷的理性,那基于观察和数学的逻辑,正在一遍遍地告诉他,对方所宣扬的这“宿命”的核心部分,在宇宙学的终极图景上,可能……是正确的。
至少,在现有的、未被颠覆的科学认知框架内,那热寂的终点,是物理规律推导出的、一个近乎无法回避的可能未来。
这种基于自身认知体系的“认同”,这种理性与绝望的致命结合,几乎要彻底摧毁陈远的心智防线。他加入理事会,投身于这超越常人理解的战场,是为了守护脚下这片土地所孕育的文明,是为了探寻在浩瀚宇宙中那微乎其微的、文明得以存续的可能。但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徒劳,是一场早已被物理规律写定结局的、短暂的闹剧,那么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熬夜推演,所有的模型构建,所有的与林璇的争论,所有的那些在生死边缘的顿悟……这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终极的价值与意义?
他,陈远,连同整个人类文明,或许都只是……这冷漠宇宙在迈向热寂的、不可逆转的洪流中,一个偶然涌现的、很快就会彻底湮灭的、自以为拥有自由意志和存在意义的……泡沫。
诸神黄昏的阴影,不仅笼罩了遥远的星空,吞噬着可见的光,更以一种无可抵御的方式,笼罩了陈远的心智,将他拖入了前所未有的、基于自身最深层理性逻辑的……存在主义危机之中。
他看着那在星图上不断逼近的、吞噬一切的“虚无”,第一次,对“未来”这个词,产生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彻骨的寒意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