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朝阳,带着北国特有的清冷光泽,懒洋洋地爬上HEB站高大的玻璃窗顶,在光洁如水磨石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被窗棂切割成条块的光斑。
空气里,是火车站永恒不变的气味混合体——消毒水试图掩盖却欲盖弥彰的体汗味、方便面调料包的浓烈香气、劣质香烟的残留,以及寒冷空气本身带来的凛冽。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构成了归途最熟悉的背景音。
耿斌洋、芦东、张浩三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站在相对安静的软卧候车区门口,略作停顿。与周围那些拖着万向轮小巧行李箱、衣着笔挺的商务客,或是穿着时髦羽绒服的年轻情侣相比,他们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服、略显陈旧的背包,以及眉宇间那股尚未被社会完全打磨掉的、混合着野性与疲惫的青春气息,让他们显得有些另类,却又自成一股坚韧的气场。
“嚯!软卧候车室!最开始没坐过这玩意,等着开始坐火车了,也得去挤硬座,拿着硬座票顺这路过,那可都是目不斜视,生怕多看一眼,里头的保安大叔就觉得咱图谋不轨,给咱摁地上了。”
张浩伸着脖子往里探了探,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闯入禁地般的新奇与兴奋
芦东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嘴角难得地牵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德行。现在咱们手里攥着的,可是堂堂正正的软卧票。”
耿斌洋没加入他们的调侃,他只是沉默地将三人的身份证和车票递给门口穿着制服、面色严肃的工作人员。
当那三张小小的蓝色卡片被递回,意味着他们被允许进入这个曾经“高不可攀”的区域时,他心中那份奇异的涟漪再次扩散开来。
就在一年半前,三个家庭骤然崩塌,从云端坠入泥潭的冬天,他们第一次挤上回校的硬座车厢。那十一个小时的旅程,如同炼狱。拥挤、污浊的空气、无法伸展的四肢、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哭闹,以及内心深处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都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
那时,每一分钱都重若千钧,恨不得掰成八瓣花。而如今,虽然远未到财富自由的地步,但兜里揣着足以覆盖下学生活费,并能让他们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为基本生活开销发愁的奖学金和冠军奖金,购买一张能让他们在漫长归途中得以喘息、甚至能睡个安稳觉的软卧车票,这种选择权,这种微小却真实的“奢侈”,带来的慰藉远超票面价值。
走进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候车室,环境顿时安静下来。柔软的座椅,温暖的空调,甚至空气中淡淡的香薰味,都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三人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时间竟有些拘谨。
“特喵的,这地方……安静得我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张浩凑到耿斌洋耳边,用气声说道,引得芦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短暂的等待后,开始检票上车。找到对应的车厢和包厢号,推开沉重的滑门,一个与硬座车厢截然不同的世界,安静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一个标准的四人软卧包厢。左右两侧,上下各一张铺位,铺着洁白挺括的床单和枕套,蓝色的毯子叠放得整整齐齐。每个铺位都有独立的阅读灯、衣帽钩,以及一个带网兜的小桌板。车窗宽大明亮,挂着淡雅的同色系窗帘。空间不算宽敞,但绝对私密、整洁、有序。
“哎呦!我去!”
张浩第一个挤了进去,把背包往靠门的下铺一扔,整个人像颗炮弹一样砸在床垫上,感受着身下明显的弹性,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老耿,东少,这钱花得真他娘的值!十一个钟头啊!想想上次,老子下火车的时候腿都不会打弯了,跟上了岸的美人鱼似的!”
芦东相对克制,他将背包稳妥地放在靠窗下铺的置物架上,也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光滑的床单边缘,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他没说话,但那放松的肩颈线条,已经说明了一切。能伸直腿,能有个相对干净、安静、私密的空间躺下,对于经历过那十一个小时硬座煎熬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堂般的待遇。
耿斌洋最后一个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将站台上最后的嘈杂彻底隔绝。
他选择了张浩对面的下铺坐下,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小小的、属于他们三人暂时的天地。窗外的光线透过玻璃,在蓝色的毯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是新换洗织物的清新气味。一种久违的、关于“体面”和“秩序”的感觉,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他因长期紧绷而略显干涸的心田。
列车在一阵轻微的晃动后,平稳地启动。HRB站那庞大的穹顶和密集的轨道开始向后退去,城市的高楼逐渐被低矮的民居、覆盖着斑驳残雪的田野和一片片落光了叶子、枝桠倔强指向灰蒙天空的树林所取代。
张浩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他从背包里掏出几罐在候车室买的、比外面贵一倍的冰镇可乐,“嘭嘭”几声利落地打开,递给耿斌洋和芦东:“来!为了咱们不用再像沙丁鱼似的挤在硬座里熬十一个小时,干一个!”
冰凉的液体带着刺激的气泡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醒的爽快感。芦东喝了一大口,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忽然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还记得去年寒假吗?耗子你为了抢行李架,差点跟人干起来,还是老耿把你拉住的。”
“那能不记得吗?”
张浩一摆手,脸上却带着一种回顾往昔峥嵘岁月的复杂笑容
“那时候咱啥样?兜比脸干净,心里比这窗外头的天儿还凉。现在嘛……”
他顿了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背包,那里装着他们这个学期的“战利品”
“虽然还没发财,但至少,咱能挺直腰板买张软卧票了!苦难嘛,经历的时候觉得是座翻不过去的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可真等咬着牙翻过来了,回头看看,嘿,也就那么回事!关键是,咱哥仨是一起翻过来的!”
耿斌洋握着微凉的可乐罐,指尖感受着铝罐壁上的水珠。他点了点头,记忆的闸门被轻易冲开。他记得很清楚。去年寒假,也就是是芦东给他们三人找到开大车拉木材那回,他们三个挤晚上硬座回家(因为晚上那趟车学生票价是20多块钱),张浩为了把他们三人仅有的、塞满了旧衣物的行李包塞进早已饱和的行李架,跟一个同样归家心切、脾气火爆的壮汉发生了冲突,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动手。是他和芦东同时站起来,一左一右站到张浩身边,三个半大小伙子,眼里是破产后无所顾忌的狠厉和护住彼此的决心,那股豁出去的劲头,最终让那个壮汉骂骂咧咧地退了步。那时候,他们除了身边这两个兄弟,几乎一无所有,前途未卜。
耿斌洋轻声开口,像是在对兄弟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心境做一个总结:
“苦难本身没任何意义,它只会折磨人,消磨人。但一起扛过苦难的人,有意义。这份意义,比什么都重。”
车厢内安静了一瞬。只有列车行进的声音平稳地填充着空间。张浩和芦东都看向他,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多余的言语,那些共同啃过的冷馒头,一起挤过的硬座,互相打气度过的绝望时刻,都在这一眼中了。这是一种超越了血缘的、淬炼于逆境中的牢固纽带。
“对了对了!”
张浩像是要把这略显沉重的气氛驱散,又兴奋起来,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APP,手指在上面飞快地点着:
“咱们再来巩固一下胜利果实!冠军奖金十万,学校走流程,于教练拍了胸脯,这几天肯定到账!一等奖学金每人八千,这学期专业课还他妈免考!直接记优秀!啧啧啧,下学期,下下学期,咱们再也不用一下课就玩命往各个兼职点冲刺了!老子再也不用看那个老板的臭脸了!”
他掰着手指头,眼睛亮得吓人,仿佛已经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未来:“我算了,怎么仨入校的时候,咱仨特长生学费住宿费就都是免费的,只考虑生活费就行,这样还能剩下来不少呢!我得给我爸买那双他看了好久都没舍得下手的皮鞋,给我妈买条好点的羊毛围巾……剩下的,就算是偶尔喝屈玮去酒店’交流感情’,也足够咱们仨在学校横着走到明年暑假!”
芦东看着他这副“小人得志”的财迷模样,忍不住笑骂:
“看你那点出息!这才哪儿到哪儿,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等以后真踢上职业,赚大钱了,你还不得上天?”
张浩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
“废话!这钱不一样!这是咱们靠自己,一脚一脚,拼了命从球场上赢回来的!干干净净,花着心里倍儿硬气!你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咱们仨还在大山里拉木材,为了几千块钱的生活费,老耿差点把小命搭进去……现在,至少不用为这些最基本、最他特喵的的事儿发愁了!咱们可以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踢球上!”
耿斌洋默默听着,小口喝着可乐。张浩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盒子。经济上的极端困窘,曾经像一道无形却沉重的枷锁,不仅束缚着他们的身体,更在日复一日地消耗着他们的精神。每一次因为钱而做出的妥协和放弃,都是一次微小的磨损。
如今,这道枷锁虽然还未被彻底砸碎,但已经显著地松动了。他们可以真正地、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所有的心神与能量,投入到他们挚爱的足球。这种精神上的解放与专注的可能性,远比银行卡里增加的数字本身,更让他感到珍贵和踏实。
列车匀速行驶,包厢内气氛轻松而融洽。三人天南海北地聊着,从于教练可能会针对死亡之组布置的新战术,到学校里哪个老师又出了什么糗事,再到回家后要约哪些老友,去哪里重温旧日时光。
这时,芦东的手机视频电话响了,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于教练”三个字。
“于教练。”
他立刻坐直了些,神色一正,接通了视频电话
“你们上车了吧?”
于教练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沉稳声音从电话里
传来。
“嗯,教练,已经在车上了,一切顺利。”
芦东回答道。
“好。回家好好陪陪父母,放松一下心情,这几个月,你们辛苦了。省冠军的荣誉,你们配得上,值得你们骄傲几天。”
于教练的语气先是带着罕见的温和,但随即话锋一转,恢复了以往的锐利
“但是,头脑必须给我保持绝对的清醒!北大区的抽签结果你们也看到了,那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组。津门大学细腻到骨子里的传控,陕北大学能把人撞散架的强悍作风,还有那个甘州师大,神秘莫测,指不定藏着什么杀招。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没有一场比赛会轻松。”
三人的神色不约而同地认真起来,连张浩都收起了嬉笑的表情,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于教练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要求你们,假期可以放松,但绝不能放纵!每天必须保持基础的身体训练,跑步、核心力量,一样不能少!更重要的是,每天至少保证一小时的有球练习,维持脚感,别等回来球都停不利索了。北大区的战场,从第一分钟开始就是刺刀见红,不会给我们任何热身和适应的时间。从你们踏回学校的那一刻起,你们的大脑和身体,就必须是百分之百的临战状态。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