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后山旧柴房。
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山峦、林木、房舍的轮廓都吞噬殆尽。只有柴房周围点起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呼啸的山风中顽强地燃烧着,投出圈圈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撕开一片黑暗。
陆远站在柴房门口三步外,没有立刻进去。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沉重而规律的搏动声,能感觉到夜风穿透单薄布衣带来的寒意,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复杂的味道——陈年干草腐烂的霉味、泥土被夜露浸润的腥气、柴房木质结构散发的淡淡朽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如钢针般刺入鼻腔的甜腥。
那是血的味道。新鲜的血。
韩枫已经带着执法堂的人进去快一刻钟了。柴房内偶尔传出压低嗓音的交谈声,木板的轻微嘎吱声,还有金属器物碰撞的清脆回响。那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将几条细长的光带投在门外泥地上,光带里尘埃浮动。
张大山和四个杂役守在门外不远处,像几尊僵硬的石雕。张大山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密布冷汗,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另外四个杂役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嘴唇哆嗦,有人眼神涣散,有人不停地吞咽口水,喉咙发出细微的“咕咚”声。他们偶尔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交流,只有同样的惊恐和无助。
夜枭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发出凄厉的长啼,一声接一声,撕破夜的寂静。每当啼声响起,杂役们就猛地一哆嗦,仿佛那叫声是催命的符咒。
陆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空气灌入肺中,带着草木和露水的清新,却也混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他强迫自己冷静,将纷乱的思绪像整理线团般一点点捋顺。
他看向张大山,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冷硬:“今天接触过李二饭菜的人,都控制起来了?”
张大山浑身一颤,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都...都控制了。厨房今天当值的四个人:掌勺的王大娘,帮厨的刘婶子,还有两个劈柴烧火的小子,一个叫铁蛋,一个叫栓子。送...送饭的是小三子,但...人不见了。他同屋的二狗说,下午申时初,小三子拎着食盒出去,说去给后山送饭...就再没回来。”
“小三子的住处搜过了?”陆远追问。
“搜...搜过了。”张大山从怀中掏出一块粗布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铺盖叠得整整齐齐,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都在床头的木箱里。但...但他藏在床板缝隙里的一个小布包,没了。二狗说,那里头是小三子攒了两年多的私房钱,有三两多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板...”
“跑了...”陆远喃喃道,眼神却更冷。一个小杂役,卷入命案,害怕之下卷款潜逃,这逻辑看似通顺。但太过通顺,就像有人精心布置好的戏码,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反而假得刺眼。
“陆师弟。”韩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远转身,看见韩枫掀开柴房门帘走出来,脸色比夜色更沉。他身后跟着执法堂的严执法和两名年轻弟子。严执法穿着深灰色的执法堂制服,腰佩长剑,面容冷峻如铁,法令纹深如刀刻,一双眼睛在灯光下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后的弟子一人捧着勘察箱,一人持笔记录,神色肃穆。
“初步查验完毕。”韩枫走到陆远近前,声音压低,“李二,中毒身亡。毒物混在咸菜里,剂量很大。从尸体僵硬程度和尸斑看,死亡时间大约在戌时正到戌时二刻之间。毒发很快,几乎没怎么挣扎。”
严执法走上前,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远身上:“陆师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常年执法的威严,“碗筷上只有李二自己的指纹和唾液残留。盛装饭菜的竹编食盒是最普通的那种,内外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异常药物残留或特殊气味。但——”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们在柴房南侧的窗台外沿,发现了半个模糊的鞋印,尺码很小,长约六寸,宽约两寸半,像是少年或体态瘦小之人所留。鞋印花纹普通,是杂役院统一发放的布鞋底纹。此外,窗台外三尺处的草丛,有明显的新鲜踩踏痕迹,草茎折断,泥土下陷,痕迹很新鲜,不超过两个时辰。”
陆远的目光转向柴房那扇唯一的小窗。窗子离地约五尺高,窗框老旧,木质泛黑,窗口狭窄,宽不过一尺,高不过一尺半,仅容孩童或极瘦削的成年人勉强钻过。窗纸早已破损,只剩下些残片在风中瑟瑟抖动。
“小三子...”陆远缓缓问道,“他多高?多重?脚多大?”
张大山努力回忆:“他...他比我矮差不多一个头...我五尺六寸,他大概...五尺左右?瘦得跟麻杆似的,刮大风都能吹跑。脚...脚很小,穿的鞋总是大,得塞很多布头...具体尺码...记不清了,但肯定不大。”
“也就是说,小三子的体型,完全可能从那个窗户钻进钻出。”陆远得出结论,语气平静得可怕,“严师叔,小三子失踪了,他藏的钱也不见了。所有表面证据都指向他——他有下毒的机会,有进入现场的可能,有作案后的异常行为。看起来,就像是他因某种私怨毒杀了李二,然后卷款潜逃。”
严执法眯起眼睛,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陆远脸上停留了数息:“你的意思是,这个叫小三子的杂役,是凶手?”
“证据指向如此。”陆远依旧平静,“但正因所有证据都如此‘完美’地指向他,反而令人生疑。小三子与李二,一个在厨房打杂,一个在炼器坊烧火,平日几乎没有交集,何来深仇大恨需要杀人?即便真有私怨,为何偏偏选在他偷盗被抓、被我们关押的这个敏感时机动手?还有,若真是他杀人后潜逃,为何只拿走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私房钱,却不带走铺盖衣物?这更像是...有人精心布置了一场戏,让我们相信,凶手就是小三子,动机是私怨,案发后他仓皇逃窜。”
柴房内外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呼啸着掠过屋脊,吹得灯笼剧烈摇晃,光影乱舞,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长、缩短、扭曲、交叠,如同群魔乱舞。远处夜枭的啼叫再次响起,凄厉悠长,仿佛在为某个逝去的生命哀歌。
严执法盯着陆远,目光中的审视更深了。良久,他才缓缓点头,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说得有理。但办案,讲的是证据。现在所有物证、人证、乃至现场痕迹,都指向小三子。至于动机...可以慢慢查。但若是有人栽赃,能做到如此程度,不留明显破绽...”他环视在场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那些面色惶恐的杂役身上,“那这背后之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恐怕远超寻常。”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转为公事公办的冷硬:“此案,执法堂正式立案,案卷编号丁亥七十三。小三子,列为头号嫌犯,全宗通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所有相关人等,包括你陆远,”他看向陆远,“在案件查明前,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宗门范围,须随时接受执法堂传唤问询。韩枫,”他又看向韩枫,“你暂留此处,保护现场,在我派专人来交接前,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李二的尸体,我们会带走,由堂内药师进一步查验毒物成分和剂量。”
“是,师叔。”韩枫沉声应道。
严执法又看了陆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警告,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惋惜?“陆师侄,灵境的事,我有所耳闻。你做得不错,为宗门开辟了新财路。但——”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只有近前的陆远和韩枫能听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你如今风头正盛,眼红者、嫉恨者、欲分羹者,不知凡几。此番命案,不论真相如何,都已将你卷入漩涡中心。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对身后弟子挥了挥手。两名弟子进入柴房,片刻后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被白布从头到脚覆盖的僵硬躯体。白布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勾勒出人体的大致轮廓。经过陆远身边时,一股更浓烈的血腥混合着某种甜腻的怪味扑面而来。
陆远垂下眼睑,避开那惨白的布单。直到执法堂三人的身影融入黑暗,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抬起眼。
柴房外,只剩下他们几人。风更急了,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灯笼火苗疯狂跳动,仿佛随时会熄灭。
“陆小哥...现在...现在可怎么办啊?”张大山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崩溃,“死了人...执法堂都立案了...灵境...咱们的灵境...会不会被牵连关门啊?大伙儿的饭碗...是不是要砸了?”
他身后的杂役们也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
“灵境不会关门。”陆远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在呼啸的风声中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李二是偷盗宗门财物被抓的嫌犯,他的死,是有人杀人灭口,意图阻挠宗门正当产业!这与灵境何干?执法堂要查的是杀人真凶,不是灵境!只要我们自身行得正,坐得直,谁也动不了灵境!”
他目光扫过张大山和那几个惊惶的杂役,一字一句道:“你们记住,从今天起,灵境一切事务照常运转!但所有人,必须比以往谨慎十倍!入口查验要更严,食材饮水要专人负责、留样备查、记录在册!夜间值守人数加倍,巡逻路线加密!尤其是——”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若有陌生人接近,或是有任何异常动静、异常物品,哪怕只是一片不该出现的落叶、一个陌生的脚印,都必须立刻上报!不许隐瞒,不许擅自处理!”
“是...是!”众人被他的气势震慑,连忙应下,但眼中忧虑未减。
“张大哥,”陆远转向张大山,语气稍缓,“你安排今晚的值守,两人一组,每组值守一个时辰,不许打盹。韩师兄,”他看向韩枫,“我们回木棚,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
灵溪涧木棚,油灯重新点燃。
韩枫关紧木门,又取出三张黄色的符纸,手指凌空虚画,符纸无风自燃,化作三道淡青色的光幕,分别封住门窗和屋顶缝隙。棚内顿时与外界隔绝,风声、水声、虫鸣声都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陆师弟,此事...已非寻常利益之争。”韩枫率先开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在眉心刻下深深的纹路,“李二死在我们手里,不管凶手是谁,这个干系我们短时间都难脱。刘管事那边...绝不可能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他定会借题发挥,在宗门内散播谣言,说灵境管理混乱、惹出人命,甚至...说我们监守自盗,杀人灭口。”
“我知道。”陆远坐在木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什么,“李二死了,王癞子跑了,小三子‘失踪’...所有直接的、活着的线索都断了。现在我们手里,只剩下一份偷石板的供词,一张按了手印的粗纸。但死无对证,刘管事完全可以说那是我们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甚至可以说李二是被我们灭口。”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泼脏水?!”韩枫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拳头攥紧,“他们杀了人!还栽赃给一个可能已经遇害的小杂役!若让他们得逞,下一个不明不白死掉的,可能就是灵境的任何一个人!可能是张大山,可能是守夜的兄弟,甚至可能是你,是我!”
“当然不能。”陆远眼中寒光一闪,如冬日冰湖下的冷焰,“他们越是这样不择手段,越是说明他们已经慌了,怕了。灵境蒸蒸日上,李长老明确支持,金石门主动寻求合作...这些都像一根根刺,扎在他们眼里、心里。他们坐不住了,所以才要杀人,才要制造混乱,才要把水彻底搅浑,让我们自顾不暇,甚至身败名裂。”
他站起身,走到木棚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简陋手绘的灵境地图前。地图是张大山找杂役中一个会画画的老头画的,笔法稚拙,但山川、溪流、主要景点、路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陆远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右上角,那里用朱砂画了一个小圈,旁边写着“碧玉潭(新线核心)”。
“新线路工地被连续破坏,李二死在我们关押他的柴房,接下来...你猜,他们会怎么做?”陆远的声音在寂静的棚内回荡。
韩枫走到地图前,凝视着那个朱砂小圈,脸色更加凝重:“制造更大的、更无法掩盖的事端?比如...在灵境正式开放的线路上出事?游客中毒?或者...出现伤亡事故?最好是涉及有身份的游客,那样影响才足够大,足以一举击垮灵境声誉,甚至让宗门不得不勒令关闭。”
“很有可能。”陆远收回手指,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所以,从明天起,灵境的安保必须提升到最高级别。所有食材、饮水、茶叶、甚至游客可能接触到的座椅、扶手、解说牌,都要有严格的检查流程和书面记录,责任人签字画押。所有游客,必须核实身份、来历、修为,来历不明、行为可疑者,一律婉拒。所有游览路线,尤其是渡仙桥、望霞坡崖边等险要地段,必须加派护卫,明暗结合,确保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像淬了冰的刀子:“但这只是被动防守。防守,永远是被动的。我们还需要...主动出击。”
“出击?”韩枫一愣,“如何出击?我们没有证据,连小三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证据,可以去找。也可以...等他们自己送上门。”陆远走回桌边,重新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粗茶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刘管事此人,贪财好利,心胸狭隘,且赌瘾不小。他手下那些人,也并非铁板一块,无非是利益捆绑。李二死了,小三子‘跑了’,真正动手的人,心里难道不慌?尤其是那个王癞子,一个瘸子,受了伤,能跑到哪里去?躲在哪里?他背后的人,会不会也觉得他是个累赘、是个隐患,想要...彻底让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