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秋天,来得比北方要晚些,也要温柔得多。
但这温柔,绝对不包括今天的李府。
作为江南首富,李家的宅子其实不像外界传得那样金碧辉煌,门口也没摆什么两米高的大金狮子——那太土了。李万三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他的品味。
这宅子讲究的是个“雅”字。
你看那地砖,那是专门从窑里挑出来的“金砖”,敲起来有金石之音;你看那柱子,清一色的金丝楠木,随便抠下来一块都能在城外换套二进的小院;再看那丫鬟身上穿的,那是正儿八经的苏绣,针脚密得连水都泼不进。
这就是底蕴。
然而此刻,坐在正厅主位上的李万三,却觉得屁股底下的紫檀木太师椅有点扎人。他手里捧着那个号称“碎了能抵半个县税收”的汝窑茶盏,手抖得跟帕金森前兆似的,茶盖在杯沿上磕得叮当乱响。
这一屋子的富贵气,愣是被这一阵急促的磕碰声,敲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的萧瑟感。
坐在客座首位的,正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尚书夫人,柳青。
柳青没喝茶。她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精明的丹凤眼,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姑父,眼神凝重得像是在看一个即将上刑场的死囚。
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早就被屏退了,连看门的狗都被牵到了后院。偌大的厅堂里,静得只能听见李万三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下首那位女子手中,两颗玉核桃轻轻摩擦发出的“盘盘”声。
“姑父。”
柳青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铁。
“我这次连夜跑死三匹马赶过来,不是来走亲戚叙旧情的。”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一句比惊雷还炸裂的开场白:
“我是来救李家满门性命的。”
“啪嗒!”
李万三手里的茶盖终究还是没拿住,直接掉在了茶杯里,溅出来的热茶烫得他一激灵,但他连擦都顾不上擦,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救……救命?”
李万三的声音都在发颤,那副平日里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从容早就不见了踪影,“侄女啊,这话可不兴乱说!我李家本分经营,年年给朝廷纳税,修桥铺路也没少干,怎么就……就到了要救命的地步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外,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进来一队锦衣卫,把他这满屋子的金丝楠木都给贴上封条。
柳青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一声轻笑打破了这凝固的气氛。
坐在下首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女子,终于停下了手里盘核桃的动作。
李三娘,李妙真。
她今天穿了一身并不怎么显眼的月白色长裙,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挽了个簪子。单看长相,她确实不算那种惊艳时光的大美人,但她身上有股子劲儿。
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手握巨额财富养出来的“静气”。
她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不管你往里面扔多大的石头,顶多也就是泛起一圈涟漪。
“表姐,咱们自家人,就不必玩这种‘先声夺人’的把戏了。”
李三娘抬起头,那双眼睛清亮得吓人,仿佛能直接看穿柳青的心肝脾肺肾。她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谈论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轻松:
“既然是救命,那想必这刀子是握在能定人生死的人手里。”
“让我猜猜。”
李三娘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柳青:
“是不是那位刚登基的新皇帝,看上了咱们李家的钱袋子,要纳我进宫?”
柳青愣了一下。
她在路上想了一万种开场白,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甚至连怎么吓唬、怎么安抚的套路都排练好了。结果这刚开了个头,就被人家直接把底裤都给看穿了。
“不愧是被称为‘女财神’的李三娘。”
柳青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跟聪明人说话,确实省嗓子,但也费脑子。
既然被拆穿了,她索性也不装了,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没错。表妹猜得极准。”
“这……这这这……”
李万三一听这话,更是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在厅堂里来回转圈,那双昂贵的千层底布鞋在金砖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这叫什么事啊!这是明抢啊!”
李万三气得胡子都在抖,“皇帝老儿缺钱,不管是加税还是借贷,我李家也就是破点财的事。可他这是要纳妃?这是要拿我闺女当人质啊!”
“把三娘扣在宫里,好慢慢地、一点点地把咱们李家的家产都给吞了!这这这……这简直就是杀猪盘!”
李万三虽然是商人,但政治嗅觉并不迟钝。
历朝历代,富可敌国的商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那个沈万三就是前车之鉴!
现在皇帝不明着抄家,反而玩这一手“联姻”,这不就是温水煮青蛙吗?等把李家的血吸干了,三娘在宫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杀猪盘?”
柳青听着这个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虽然比喻得很生动,但把当今圣上比作杀猪的屠夫,这话要是传出去,李家还得再死一次。
“姑父,您先别急着跳脚。”
柳青摆了摆手,示意李万三稍安勿躁,然后转头看向那个始终波澜不惊的表妹,“三娘,既然你猜到了开头,那你能不能猜到,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也是李三娘最感兴趣的地方。
她三十岁未嫁,不是因为身体有毛病,更不是因为没人要。
说句狂妄点的话,只要她李三娘勾勾手指头,想娶她的男人能从苏州排到杭州去。那些个才子佳人、王孙公子,她见得多了。
但那些人,要么是图她的钱,那种贪婪的眼神藏都藏不住;要么就是自视甚高,觉得娶个商贾之女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想用一种“施舍”的态度来换取李家的财富。
恶心。
真的恶心。
她李妙真这辈子,要嫁就嫁个能让她仰视的男人,要么就守着这一堆金山银山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的。
“九皇子林休。”
李三娘把玩着手里的玉核桃,语气里带了几分探究,“这二十年来,他在京城的名声比那护城河里的淤泥还沉寂。透明人,废柴,书呆子。这是所有情报里对他的评价。”
“可是……”
李三娘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一个透明了二十年的皇子,一朝登基,就能让表姐你这个将门虎女如此推崇,甚至不惜连夜奔波来做说客。”
“更有趣的是,我收到的消息说,登基大典那天,国舅李威疯了,太后病了,满朝文武跪得比哪年都齐整。”
“所以,表姐。”
李三娘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这位陛下,根本不是什么绵羊,而是一头一直在装睡的恶龙,对吗?”
柳青笑了。
她是真的服气了。这表妹虽然身在江湖,但这眼光毒辣得简直离谱。
“恶龙?不不不。”
柳青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狂热,“若是恶龙,那只会吞噬一切。咱们这位陛下,更像是一尊……神。”
接着,柳青也没再藏着掖着,绘声绘色地把金殿上那惊天动地的一幕给描述了一遍。
“陛下先天境。”
当这五个字从柳青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大厅里明显安静了一瞬。
李万三也不转圈了,他张大了嘴巴,那表情像是刚吞了一只活苍蝇。
先天境?
那个传说中一人可敌万军、陆地神仙一般的境界?
“而且,最重要的是……”
柳青看着李三娘,语气变得格外认真,“陛下跟我家那口子,还有内阁那帮老头子直说了。他纳你,不是为了找个花瓶摆在后宫看。”
“他说,他需要一个懂经济、能理财、能帮他把这个国家的钱袋子管起来的人。”
“三娘,陛下原话是:‘请李家小姐入宫,共商国是’。”
共商国是。
这四个字,重若千钧。
在这个商贾地位低下的社会,一个皇帝,对着一个商贾之女,说出了“共商国是”这四个字。
李三娘那颗原本古井无波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她手里的玉核桃停住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栗感,顺着她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是一种千里马终遇伯乐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