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偏殿的窗户开着,外头那棵老槐树上,几只不知趣的知了正扯着嗓子喊个没完。
阳光斜斜地透进来,照在那些金丝楠木的桌椅上,浮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打转。林休歪在铺了软垫的罗汉床上,手里捏着个白瓷茶盏,眼神却没什么焦距,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今儿起得早了点——其实也不算早,日上三竿而已,但对于习惯了睡到自然醒的林休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周爱卿啊。”
林休打了个哈欠,那声音懒洋洋的,像是没睡醒的猫,“让你去办的正事儿,怎么样了?”
站在下首的礼部侍郎周通身子微微一僵。
这位周侍郎是礼部尚书孙立本的得意门生,四十来岁,长得斯斯文文,平日里最讲究规矩体统。可自从跟了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陛下,他觉得自己的发际线都在往后移。
“回禀陛下,”周通拱手,语气恭谨,“贵妃娘娘的入宫仪程,礼部已经拟定完毕。若是陛下没有别的旨意,七日之后的黄道吉日,便是大典之时。”
林休把茶盏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朕问的不是这个。”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朕是问,那边的‘诚意’……咳,朕是说,李家那边,对于朕的这番心意,反应如何?”
周通是个聪明人,瞬间就听懂了皇帝陛下话里的弯弯绕。
什么心意?那是惦记人家那笔能把国库填满的嫁妆呢。
他顿了一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三天前,他带着圣旨和礼部官员,浩浩荡荡前往李家新宅提亲的场景。
那场面,啧,说句大不敬的话,比状元游街还要热闹几分。
……
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毒得很。
李家在京城置办的新宅子位于城东最繁华的地段,原本是一位获罪亲王的府邸,占地极广,雕梁画栋。
周通的马车还在两条街外就被堵住了。
不是因为路窄,是因为人多。
放眼望去,全是各式各样装饰豪华的马车,车辕上挂着的灯笼和徽记,能把半个京城的官场图谱给凑齐了。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侯府管家、尚书府的亲随,此刻都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排着队,手里捧着红灿灿的拜帖,跟那看门的小厮赔着笑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复杂的味道,那是马粪味、廉价或昂贵的香粉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的味道。
“周大人到——!”
随着开路衙役的一声吆喝,原本拥挤的人群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
周通下了车,掸了掸官袍上沾染的尘土,抬眼望去。只见李家那朱红的大门洞开,门口的两座石狮子脖子上都系着大红绸花,喜气得甚至有点俗艳。
但没人敢说俗。
因为站在门口迎客的,正是那位富可敌国的李万山。
这老头那天穿了一身暗红色的团福字锦缎长袍,满面红光,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像是在发光。看见周通,李万山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那动作利索得一点都不像个快六十岁的人。
“哎哟,周大人!稀客,稀客啊!”
李万山拱着手,声音洪亮,“老夫这刚搬家,没想到周大人亲自来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周通看着这位曾经见官矮三分的商贾,心里有些感慨。
若是放在半个月前,李万山见了他这个礼部侍郎,怕是得跪在地上磕头。可现在?人家是国丈。
虽然还没正式册封,但这层身份已经像金钟罩一样罩在了李家头上。
两人寒暄着往里走。周通注意到,李万山虽然极力想要保持谦逊,但那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得意劲儿,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路过前厅的时候,李万山似是有意无意地指着摆在正堂中央的一盆红珊瑚,那珊瑚足有一人高,色泽鲜红如血,一看就是稀世珍宝。
“周大人,您看这东西。”李万山摸着胡须,嘿嘿一笑,“这是昨日户部尚书钱大人派人送来的,说是贺老夫乔迁之喜。老夫本来是不收的,可钱大人非说这是为了庆贺‘皇商’归位,不收就是不给面子。啧啧,这怎么好意思呢。”
周通嘴角抽了抽。
好一个钱多多,这就开始烧冷灶了?这哪是送礼,这是在向未来的“财神爷”纳投名状呢。
比起李万山的飘飘然,真正让周通感到心惊的,是李家那位大小姐。
他并没有见到李妙真本人——毕竟是待嫁的贵妃,不便抛头露面。但在他离开的时候,李家的大管家悄悄递给了他一个小匣子,说是大小姐的一点心意,感谢周大人为婚事奔波。
周通回到轿子里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金银珠宝,而是一方古墨。
那是前朝大儒用过的残墨,虽然只剩半块,但在读书人眼里,这比千金还要贵重。而在墨盒底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只写了一行簪花小楷:
“皇恩浩荡,李家身无长物,唯有一片赤诚,愿为陛下马前卒。”
那一刻,周通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送礼送到了心坎上,说话说到了点子上。这位还没进宫的娘娘,看得比她爹清楚多了。她知道这泼天的富贵是怎么来的,也知道该怎么守住它。这哪里是嫁女儿,这分明是一场豪赌,一场把整个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的政治投资。
……
“爱卿?周爱卿?”
林休的声音把周通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周通回过神,发现皇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连忙收敛心神,躬身道:“回陛下,李家……很有诚意。李老太爷虽然看着高兴坏了,但李家大小姐是个明白人。微臣看,这李家的家底,很快就能为您所用了。”
“明白人好啊。”
林休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跟聪明人打交道,最是省力气。朕最怕那种听不懂人话的蠢货,还得朕费劲巴拉地去解释。”
说到这,林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对了,朕听说这几天京城里挺热闹?各地那些藩王、世家,是不是都派人来了?”
“正是。”
周通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这是昨日刚呈上来的名单。除了镇守边关的几位王爷不便回京,其余的亲王、郡王,还有江南四大世家、山东孔家等,都派了嫡系子弟甚至家主亲自前来。名义上是恭贺陛下登基大宝以及大婚之喜,实际上……”
周通犹豫了一下,没往下说。
“实际上是来看看朕这个新皇帝是不是个软柿子,顺便看看能不能在这新朝廷里分一杯羹,对吧?”林休替他把话补全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周通苦笑一声,没敢接茬。
这确实是实情。先帝走得急,新皇登基又太快,甚至还搞出了“先天大圆满”这种吓死人的动静。那些盘踞在各地的土皇帝们心里没底,自然要派人来探探虚实。
林休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那几只还在叫唤的知了,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弧度。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却让周通莫名觉得有点冷。
“来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