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勒维特王国首都,特哈兰。
这座坐落于大陆北方高原的雄城,素有“冰雪王冠”之称。
高耸的灰色玄武岩城墙历经千年风霜,巍峨的尖塔刺破时常阴沉的天空,建筑风格冷峻、线条硬朗,透着北地特有的肃杀与威严。
它并非一座气氛轻松愉悦的城市……寒冷的气候、厚重的云层、以及王室数百年铁腕统治积淀下的森严等级与压抑感,如同无形的寒雾,弥漫在街巷之间。
尽管作为北境最大的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特哈兰亦不乏繁华景象与各地旅人,但对自幼在此长大的洪飞燕而言,这座城市更像一座华美而冰冷的囚笼,每一块砖石都仿佛镌刻着束缚与规训。
然而,当承载着她的王室车队,穿过厚重的镶铁城门,驶入特哈兰的主干道“凛冬大道”时,洪飞燕透过镶嵌家族纹章的车窗望向窗外,心中竟第一次涌起一个陌生的念头:‘真美。’
铅灰色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缝隙,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金色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为冷硬的灰色建筑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积雪覆盖的屋顶闪耀着细碎的钻石光芒,街边光秃的枝桠在风中轻颤,竟也显出几分倔强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热香料红酒与淡淡霜雪混合的气息,喧嚣而鲜活。
是因为笼罩莱维昂海岸千年的寒潮诅咒消散,连带着特哈兰的气候也隐约回暖?还是因为……她此刻的心境,与以往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
曾经视若枷锁的一切,在挣脱了无形束缚、沐浴在全新目光与期待中归来时,竟显露出意想不到的、动人心魄的壮美。
“是三公主殿下的车队!”
“让开!都让开!保持通道畅通!”
“公主殿下!请看这边!殿下!”
“一张照片!就一张!求您了!”
欢呼声、尖叫声、维持秩序的喝令声、以及连绵不绝、如同夏日急雨般的魔法留影水晶快门声,瞬间将车队吞没。
道路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挥舞着自制的小旗、鲜花、甚至印有洪飞燕肖像(有些显然是根据传闻匆匆绘制的,并不太像)的简陋画报,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狂热、感激与崇拜。
孩童被父母高举过头顶,老人踮起脚尖,年轻人奋力向前拥挤,只为一睹“救国英雄”的容颜。
通往王室居所“雪宫”的凛冬大道,此刻成了专为她铺设的荣耀之路。
这般景象,在离开特哈兰前往莱维昂海岸时,是绝难想象的。
从冰封绝地莱维昂海岸返回特哈兰,距离并不遥远。
也正因如此,当日的天地异变……盛夏时节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天空被不祥的血红怒云笼罩,赤色的火雨与幽蓝的极光交替闪现……特哈兰的居民们也或多或少有所感知,甚至亲身经历了那宛如末日降临的恐怖瞬间。
正是这份切身的恐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们对那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公主,报以了最质朴、最热烈的情感。
马车缓缓行驶,接受着沿途民众近乎狂热的致敬。
洪飞燕端坐车内,姿态优雅,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王族的疏离与疲惫。
她并未频繁向窗外挥手,只是偶尔在人群欢呼声最为高涨之处,微微颔首,或投去一瞥。但这已足够引发新一轮的声浪。
车窗隔绝了大部分噪音,但那份灼热的人气,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板与绒毯,直接熨帖在她皮肤上。
这是一种全新的、令人颤栗的体验。
曾几何时,走在这条街上,她收获的只有漠视、窃窃私语或隐晦的鄙夷。如今,天地倒转。
终于,镶金嵌银的华丽马车驶入了雪宫范围。
高耸的银色大门缓缓开启,门后并非往常肃穆寂静的宫廷前庭,而是……
超过五百名身着笔挺银色镶蓝边制服的军乐队与仪仗队成员,列成整齐的方阵,肃立道路两侧。
阳光下,银亮的乐器与锃亮的铠甲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当洪飞燕的马车驶入宫门的那一刻……
“三公主殿下驾到!!!”
蕴藏着魔力的礼官唱名声,如同惊雷般滚过雪宫上空。
呜!!!!
雄浑苍凉的号角声齐齐奏响,紧接着,恢弘壮丽的宫廷进行曲响彻云霄!
鼓点铿锵,管乐嘹亮,整齐划一的动作带起一片金属与织物的摩擦声。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洪飞燕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一丝刻意营造的“无聊”。不能失态,不能露出欣喜若狂的模样。
从今往后,这等规格的礼遇,或许将逐渐成为“常态”。她必须习惯,必须表现得……理所应当。
马车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宫殿主阶前稳稳停住。
车门被侍从恭敬地拉开。
洪飞燕深吸一口气,搭着侍从的手臂,缓步踏出车厢。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银白的长发与崭新的、绣着金色火焰纹路的雪白宫装长裙上。
她微微眯起赤金色的眼眸,仰头望向那巍峨的、冰雪般洁白的宫殿主体……雪宫。
这一次,它不再显得冰冷压抑,反而在阳光下,闪烁着某种……属于胜利者的荣光。
“殿下,陛下正在等您。”
早已候在一旁的女王亲卫骑士团长,一位面容冷峻、气息沉凝的中年男性骑士,上前一步,右手抚胸,躬身行礼。
他身后,一队同样装束的精锐骑士齐刷刷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的冷冽质感。
“带路。”
洪飞燕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无波。
“是。”
在亲卫骑士团的拱卫下,洪飞燕踏着猩红的地毯,穿过矗立着历代先王雕像的长廊,走向宫殿深处。
沿途遇到的宫廷侍从、文官、乃至低阶贵族,无不停下脚步,深深躬身,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火焰与冰霜缠绕图案的青铜大门前。
门楣上,镶嵌着阿多勒维特王室的烈焰王冠徽记。
“陛下,三公主殿下到了。”骑士团长沉声通报。
“进来。”
门内传来一个略显疲惫,但依旧威严的女声。
青铜大门被两名侍卫无声地向内推开。
女王的私人觐见室并不如正殿那般恢弘,却更为精致奢华。
四壁镶嵌着暗红色的魔法木护板,燃烧着魔法火焰的壁炉驱散了北地特有的寒意,地上铺着厚厚的、绣有复杂王室纹样的深色地毯。
房间一侧是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另一侧则是俯瞰宫廷花园的落地长窗。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黑曜石书桌后,女王洪世流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与卷宗之中。
她穿着便于行动的深紫色常服,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即使施了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眼下的淡淡青黑。
书桌一角,精致的银质咖啡壶正袅袅飘散着苦涩的香气。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快速地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盖上印章,这才将羽毛笔插入墨水瓶,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中,抬手揉了揉眉心。
“坐吧。”
她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高背椅,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洪飞燕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标准的王室礼仪姿态。
她注意到,母亲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进来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堆积如山的公文,以及她难得显露的疲态,都无声地诉说着过去几天她所承受的压力与煎熬。
犯下如此重大的判断失误,引发近乎灭国的危机,最终却“仅以”身心疲惫、声望受损收场,从政治角度而言,已属不幸中的万幸。
洪世流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银壶,为自己又斟了半杯黑咖啡,浓烈的苦香在空气中弥漫。
她端起骨瓷杯,浅啜一口,目光似乎落在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上,又似乎穿透了杯壁,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片刻的静默在房间里流淌,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咖啡?”洪世流忽然开口,目光依旧没有抬起。
“您知道的,我不喜欢咖啡。”洪飞燕回答,声音平稳。
“……是么。抱歉,忘了。”
洪世流淡淡地说,将杯子放回碟中,发出一声轻响。
她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或者,是一种无意识的、试图缓和某种僵硬气氛的尝试……虽然显得十分笨拙。
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默。
洪世流没有再碰咖啡,也没有去看文件,只是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前方。
洪飞燕则如同最完美的雕像,静坐等待,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尴尬,比以往任何一次充满敌意或漠视的会面,都要令人不适。
最终,打破这片沉寂的,是洪世流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
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银发少女。
那双与她自己年轻时颇为相似的赤金色眼眸,此刻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超脱了过往一切纠葛的淡然。
“对于之前的事……”洪世流的声音干涩,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很重,“我要向你……表达诚挚的谢意。”
嗡……
洪飞燕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骤然收缩。
她设想过很多种母女再次相见的情景:冰冷的质问,虚伪的安抚,暗藏机锋的试探,甚至迫于舆论压力的、不情不愿的褒奖。
但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亲耳听到这位永远正确、永远强势、视她如眼中钉的女王陛下,用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艰难的语气,向她道谢,乃至……道歉。
梦境也不敢如此编织。
“是我判断失误,”洪世流继续道,目光没有躲闪,坦然地迎接着洪飞燕的注视,“而你……纠正了它。”
“你首次控制了千年无人能驾驭的‘花灵之花’,平息了莱维昂海岸的焚天之灾,更解除了困扰此地千载的‘永恒寒冬’诅咒。而且……”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在逼迫自己说出接下来更难出口的话,“我必须承认,我过往的许多行为,有违公正原则,掺杂了过多个人情感。在这方面……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可以吗?”
这番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或许显得苍白甚至可笑……做错了事,差点酿成大祸,如今轻描淡写一句道歉就想揭过?但洪飞燕明白,这番话从洪世流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她是阿多勒维特的女王。
女王的尊严,不容轻易折损。
向他人低头认错,尤其是向一个她长久以来刻意忽视、甚至压制的人认错,这本身,就是一种近乎屈辱的、打破她固有原则的行为。
从某种意义上说,此刻的洪世流,恰恰是洪飞燕内心深处渴望成为的、理想中的“女王”模样……理性、担当、敢于承认错误,将王国与责任置于个人颜面之上。
“好。”
洪飞燕抬起下巴,赤金色的眼眸直视着母亲,没有任何怯懦或激动,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我接受。”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虚伪的推诿,直截了当。
这是对这份罕见“低头”的最大尊重,也是她对自己如今地位的确认。
洪世流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
“如此……谢谢。”
她伸手,从书桌一侧拿起两样东西:一本封面古朴厚重、以金线绣着王室纹章的大部头书籍,以及一叠装订整齐、盖有女王火漆印的文件。
“从今日起,你将接受完整的、正式的王室继承人教育。资源、导师、课程,一切都会与其他顺位继承人同等,不会有任何形式的克扣或歧视。从魔法修行到政务处理,从礼仪规范到历史典籍,乃至日常用度、饮食起居……”洪世流将书籍与文件推向洪飞燕,“一切,都将按照‘长公主’的规格置备。你可以,也必须以此为基础,去争取你应得的一切。”
终于……来了。
那令人厌烦的、如影随形的区别对待,那克扣的资源、敷衍的教导、冰冷的宫室、甚至偶尔“疏忽”的餐食……这一切无形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伴随着这叠文件的移交,被正式宣告解除。
洪飞燕的手指微微一动,几乎要伸出去接过。
这意味着承认,意味着她正式被纳入王位继承的序列,意味着她梦寐以求的、公平竞争的起点。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文件边缘时,洪世流按住了它们。
“但是,”女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审视与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复杂情绪,“在正式接受这些之前……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你。”
洪飞燕的动作顿住,缓缓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赤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锁定母亲。该来的总会来。代价,或者……警告。急也没有用。
“请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欠你一个……巨大的人情。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偿还的人情。”洪世流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因此,才会有接下来的举动。这并非纯粹的补偿或奖励,更是……一种责任。”
洪飞燕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我依然……厌恶你。”洪世流的话语如同冰锥,直刺而来,赤裸而残酷,“这份情感,自我女儿去世那一刻起,便刻在了我的灵魂里,恐怕至死……也难以磨灭。”
空气仿佛凝滞了。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洪飞燕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心脏……似乎也没有预想中的抽痛。很奇怪,听到这句直白的憎恶宣言,她心中泛起的,竟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