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身姿婀娜,穿着裁剪得体却色泽暗沉的旅行者服饰,面容被兜帽的阴影遮挡大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和一抹淡色的唇。
矮人青年则肌肉虬结,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背负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缠绕着黑色锁链的沉重战锤。
但银时十一月的眼睛,不会被任何表象所欺骗。
他们是黑魔人。而且是黑魔人中,血脉古老、力量强悍的上位存在。
‘科斯塔林家族最后的纯血后裔,以及……那个肮脏的食尸鬼氏族培育出的‘兵器’。’
他们的名字……如果银时十一月没记错……是阿兹米克·科斯塔林与卡拉班。
他们曾是向那位传说中的、掀起上古浩劫的“漆黑帝王”布莱金顿宣誓效忠的将领。
对于傲慢而强大的黑魔人贵族而言,向“外人”下跪,是极其罕见、甚至堪称耻辱的景象。
然而,对于黑魔人这个整体而言,“十二神月”却是例外。
他们是发自内心地、甚至带着某种扭曲狂热地,尊敬着这十二位执掌世界本源法则的存在。
在黑魔人那套自成体系的、充满了悲观与救赎渴望的末世哲学里,他们认为,掌控着十二种世界根基元素(或法则)的神月,才是真正有可能引领他们一族(乃至整个世界)走向最终“净化”或“超脱”的唯一希望。
因此,眼前这幅景象,在黑魔人的逻辑里,反而是“理所当然”的。
‘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银时十一月对待眼前这两位足以让寻常国度如临大敌的上位黑魔人的态度,与对待白流雪时并无太大差别……平淡,疏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待背景板或实验样本般的漠然。
科斯塔林家族的阿兹米克微微抬起了头,兜帽下的阴影中,似乎有一双如同深潭般幽暗、却又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眼睛,望向了银时十一月。
她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石,清澈却冰冷:“吾等在途经附近空域时,隐约感知到了您浩瀚神性不经意间泄露的一丝微光……故而冒昧循迹前来,瞻仰神颜。”她说的是古黑魔人语,音调古老而优雅。
平时,银时十一月能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如同真正的凡俗老者。
但在吸收“算命师”(未来神物)的力量、使其重归己身时,新旧力量交融激荡的瞬间,难免会有极其细微的、属于时间本源的气息泄露。
这无法完全避免。
有人会因此被吸引而来,也在预料之中。
幸好,这次来的不是“肃月之塔”那位麻烦的塔主鲁德里克。
“原来如此。”银时十一月不置可否,“你们‘途经’此地的原因,是因为……白流雪吧?”
阿兹米克和卡拉班之前曾奉命追捕白流雪,却意外失利。
黑魔人内部对此事讳莫如深,但银时十一月自然知晓。
他们是因为任务失败,心生怨恨,前来探查与那少年相关的一切?还是……
不,似乎并非如此。从他们此刻的姿态和隐约散发出的精神波动来看,更像是……强烈的好奇心。
那个原本看起来不过是斯特拉学院中一个稍有天赋的普通一年级生,却在短时间内,吸引了越来越多、层次越来越高的目光。
不仅仅是肃月塔主、斯特拉校长艾特曼·艾特温这些站在明面上的传奇人物,甚至包括他们黑魔人内部那位至高无上的“漆黑帝王”布莱金顿,似乎也对其投以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关注。
而现在,他们似乎“明白”了……连执掌时间的十二神月之一,银时十一月,也在此地,注视着那个少年。
“吾等斗胆,想向尊神请教一事。”阿兹米克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声音平稳。
“说。”
“那个名为白流雪的人类少年……他究竟,是‘什么’?”
银时十一月闻言,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又没完全笑出来。
“这个问题,”他慢悠悠地说,“我无法回答你。”
阿兹米克的头颅更低了些。
她(或他)以为,这是因为涉及到某些连她这等存在都无权知晓、也不应探究的深层秘密或禁忌。但事实恰恰相反。
‘因为……老夫我也不是很清楚。’银时十一月在心中默默补充。
他闭上眼睛,借助刚刚恢复部分的“未来”视界,再次短暂地“瞥”向那个围绕着白流雪的未来图景。
无数破碎、闪烁、交织的未来画面,如同万花筒般在他意识中展开。
而几乎在每一个重要的、足以影响世界走向的“未来节点”上……
白流雪的身影,都在那里。
无论是在预示世界毁灭的“大灾变”威胁降临时,还是封印在地狱深处的太古恶鬼苏醒、试图倾覆大陆时;或是失落已久的天界遗迹重新显现、引发各方争夺时,亦或是沉睡在无尽海渊的传说之城浮出水面时……
所有重大事件的旋涡中心,总能看到那个棕发少年在以某种方式介入、周旋、影响,甚至……试图改变结局。
‘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地步?’
银时十一月感到一种深刻的、源于无尽时光积累下的疲惫与不解。
在他看来,经历了足够多的岁月(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观测未来),理应“学会”放弃,学会接受“注定”的徒劳。
就像他自己一样。
但白流雪似乎……没有“学会”。
或者说,他每一次的“介入”,都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不计算代价的执着。
或许,即便在某个轮回中“学会”了,在新的“开始”时,他又会将那份绝望的“经验”遗忘?
“神月大人。”阿兹米克的声音再次响起,将银时十一月从思绪中拉回。
“还有何事?”
“五十余年前,吾等帝王通过祭祀传达的‘那个请求’……时至今日,依然有效。吾族仍在等待,等待您的回应与指引。”
阿兹米克的语气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恳切的意味。
“嗯。”
银时十一月含糊地应了一声。五十多年前的“请求”?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况且,当时他也并未放在心上。黑魔人那套关于“终极净化”和“永恒乐园”的救赎理论,在他看来,与孩童的呓语无异。
“是你们那位‘首领’的请求?”他故意用了一个略带贬义的称谓。
“并非首领,”阿兹米克立刻纠正,声音微微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虔信,“是吾等至高无上的……帝王。”
“哦,黑魔人的首领。”银时十一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
尽管自身信奉的帝王受到如此直接的侮辱,阿兹米克和卡拉班却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紧绷,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
对神月的敬畏,似乎压制了他们本性中的暴戾与傲慢。
“回去告诉你们那位‘首领’,”银时十一月挥了挥手,如同驱赶烦人的蝇虫,“不要再提这些可笑的话。你们所追寻的那个‘乐园’,不过是建立在虚妄与偏执之上的海市蜃楼。老夫……不会协助错误的选择。”
沉默。
片刻之后……
“不。”
阿兹米克的声音变了。
不再有谦卑,不再有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仿佛凝结了万年寒冰的决绝,以及其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信念之火。
她缓缓站直了身体,兜帽下,那双幽暗的眼眸直视银时十一月,周身开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混杂着深渊与毁灭意味的冰冷气息。
“您错了,尊神。我们才是对的。”她的声音在云巅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拯救这个世界上所有挣扎、污染、痛苦的灵魂,引领他们前往永恒的‘安宁’与‘纯净’……那样的‘乐园’,真实不虚,就在那里!您们,明明是最接近世界本源真理的存在,为何……为何偏偏察觉不到?!”
“呵呵……”
银时十一月只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那笑声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看透了无尽轮回的、近乎悲悯的疲惫,以及一丝对愚行的淡淡讥诮。
他知道,解释是徒劳的。
与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救赎迷梦中、并将之视为唯一真理的“信徒”争论,是世间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回去吧。”
他最后说道,转身欲走。
“您会后悔的。”阿兹米克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预言,冰冷地砸在云气之上,“当那一天到来,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时,您会明白……但,为时已晚。”
话音落下,阿兹米克与卡拉班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水,悄无声息地淡化、消失,只留下原地一缕缓缓消散的、带着硫磺与古老尘土气息的微风。
银时十一月没有回头,他蹒跚着走回小木屋前的石桌旁,重新坐下。
桌上,那盘与“算命师”对弈至一半的棋局,依旧静静地摆在那里。
他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云巅平台响起,然后是黑子,他同时扮演着对弈的双方。
没有永远下不完的棋局。只有因故未能终结的对弈。
而他此刻,正以自己的左手与右手,为那场未尽的棋局,落下最后的几步。
他的目光,却并未完全聚焦在棋盘上,而是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玉石格子,投向了某个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更加虚无也更加宏大的维度。
“……这是……!”
突然间,他的身体微微一震。
一种极其特殊、唯有对时间法则理解到极致的存在才能敏锐感知到的“涟漪”……那是时间被强制逆转、发生小规模回溯时,在时间长河中荡起的、违背正常流向的“波纹”……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几乎在感知到这涟漪的瞬间,他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以及这股逆流力量的源头。
来自于他自身。
确切地说,是来自于那件由他分割出去、承载了“过去”权能、并且同样诞生了独立意志、一直隐匿在某处自行其是的……另一件神器。
回溯的幅度并不大,大约在十年左右,对漫长的时光而言,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那个疯婆子……又在折腾什么……”
银时十一月低声咒骂了一句,语气复杂,既有恼怒,也有一丝无可奈何。
他知道,那件“过去”的神器化身,其行动逻辑有时会更加偏执,更加不计后果。
“啪!”
他又落下一枚棋子,仿佛在回应那时间逆流的波动。
他再次清晰地“感知”到,某个存在……或许是人,或许是其他什么……正一步步地、无可挽回地,主动走向某个已知的、悲惨的命运节点。
可惜。
即使刚刚收回了一部分力量,即使心有所感。
这位被困于时间枷锁中、无力真正干涉既定河流走向的衰老神明,此刻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在这里,静静地等待。
等待棋子落下,等待时间流过,等待那些被书写好的故事,逐一上演。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落子。
寂静的、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孤亭里,唯有玉石棋子与棋盘碰撞的清响,在有规律地回荡着,如同一曲无人聆听的、关于命运与时间的、孤独而苍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