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话毕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后院,徒留钟林逍一人呆呆怔怔地蹲在了大堂的地板砖上。
半大的孩子顶着双朦胧的泪眼,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片被他泪水浸得发了乌的地面,良久方抽噎着回过神来。
他抬眸看了看墙上挂着那一水的杨木水牌,复又仰头瞅了瞅头顶只被人刷上了一层清漆的老杉木房梁,屋外的日头还明晃晃地挂在那中天之上,山中的雾气也远不如清晨傍晚时来得那般凶猛。
他定定蹲在那里,两眼极力远眺着,像是要洞穿面前这一座座似岭又似峰的山,许久后——也许是像那山岚吞没了险峰,又将那险峰自云海堆里挖出来的那么久;也许亦只是像一只野蜂子从花丛的这边飞到了那边那么久——总之许久后他终于缓缓地撑起了身子,而后一步一顿地出了那客栈。
——他不会只因着这么点困难就退缩的。
他还是想要习武。
但正如老板娘方才给他指出来的那样,如今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侠”和“义”,那他自然也就没了那个能去习武,能去当个“大侠”的资格。
是以,他确信自己有一天一定还会回来的。
只是在那之前,他的确要去好好琢磨琢磨,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侠义”。
钟林逍如是想着,一面拾起了地上那被他随手扔去了一边的四尺木棍。
直溜溜的小木杆子攥在手里微有些粗粝,那种木头未经打磨过的原始触感无端令便他多感到了两分心安,他定了定神,遂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
——那么,究竟什么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侠义”,又究竟有怎样的一些行为,才能被称作是“不义”?
无意识拿那棍子杵了山路的孩子闷闷的竭力转动了脑筋,可他那脑子这功夫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一个劲儿地给他往外面吐他在家中看过的那些话本。
什么大圣三打了白骨精,什么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浔阳江头还流传着天魁星提笔写下的那首反|诗,也曾不止一次地听他爹讲起过黑旋风当日又是如何带着他的那一群弟兄,大闹了从前的江州法场。
——他有关于“侠义”的一切认知,似乎真的都只是从这些说书话本子里得来的。
他只知道那些“大侠”们个个都有一身的好武艺,知道他们行的都是些堪称是为了天下百姓的“侠义”事。
可是……为什么他们做出来的这些事就都是“侠义”的?倘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个与他们一样的“大侠”,那他也该去做与他们从前做过的、一样的事吗?
——他们在书里都做过哪些事来着?
钟林逍抿着嘴巴皱眉歪了脑袋,有路过的鸟儿扑棱着踩过他的发顶,他却对此浑然不觉。
山风吹拂着一点点未散尽了山岚,勾着他那思绪遥遥飘去了浔阳江畔,他捏着那棍子眨了眼睛,片刻方捋清楚了他曾在那故事中瞥见的那一角“侠”的影子。
——宋江是因为梁山泊被朝廷强行征了去,苛税之下被逼上的梁山,他写过反|诗,还曾下过大狱,最后却又受了张叔夜的招安,重新归顺于朝廷。
那么,他来日也要学着他的模样,去占山为王,高举一杆反旗,大写什么反诗吗?
那攥着木竿的孩子眼中不受控地生出了一线恍惚,在这念头升起的那个瞬间,他手中“大圣的棒子”似乎都在刹那变成了“及时雨掌下的旗杆”。
他循着那思路竭力往下想了想,却又忽在那之后的某一瞬觉察出了万般的别扭。
——他记起能占山为王的,除了这些起||义的义士,好似还有那些惯来被大家唾骂诅咒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山匪,且他总觉着,倘若他在这样的时间,学着宋江的模样跑到了那山上去,他便也跟着成为了那要遭上千刀万剐,要被人恨极到骨子里去的山匪。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同样的事,为什么一群人做来是“侠”,另一群做来只会变成不折不扣的“匪”?
钟林逍捣腾着将那杆子换去了另一只手上,比他个子还稍稍高出一个小尖的杆头在空中轻轻打着圈圈,他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很关键的疑点,但他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那疑点终竟是从哪来的。
他那原本还算顺畅的思路,就这样被卡在一个古怪极了的微妙的点上,他想先将它跳过去想后面的事,可他尝试了一遍才忽然发现,假若他解决不了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那他就没办法再去思考那些更后面的事。
——因为,梁山好汉们的故事,就是以宋江被逼上梁山,揭竿而起立了反旗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