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天儿闷得人心里发慌。
余则成站在台北市泉州街26号门口,领口被汗浸湿了,黏糊糊地贴在后脖子上。他抬头看了看这栋四层大楼,水泥墙面被雨水渍出黄一块黑一块的印子,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个招牌都没挂。
吴敬中在他前头站着,背着手,仰头看楼。看了好一会儿,对余则成说:“走吧。”
楼道里有股说不清的味,直往鼻子里钻。
三楼会议室门口,能听见里头说话声音。吴敬中在门前停了脚,整了整领口才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屋里烟雾缭绕。长条会议桌两边坐满了人,清一色的军装。余则成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生面孔多,但有几个他认得,都是原来内地各站的老油子。
毛人凤还没来。主位空着。
吴敬中领着余则成在靠门的两个空位坐下。刚落座,对面一个胖乎乎的中校就笑了:“哟,吴站长,可把您盼来了。”这话听着热络,可那双小眼睛在余则成身上扫了两遍,像在掂量斤两。
“刘处长,”吴敬中点点头,脸上浮起那种官场上惯有的笑,“你也调过来了?”“可不是嘛,”胖子弹了弹烟灰,“哈哈!北平待不住了,跟着大伙儿南下呗。”正说着,门外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咔,咔,咔,一步一步,稳得很。屋里顿时静了。抽烟的赶紧掐了烟,坐着的都挺直了腰。门推开。
毛人凤走了进来,表情显得非常严肃。他没穿军装,一身深灰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走到主位上坐下,把手里的档案袋往桌上一放。“人都到齐了吗?”“报告局长,齐了。”坐在会议桌中间的一个中校赶紧接话。
毛人凤“嗯”了一声,目光在每个参加会议的人脸上扫了一遍。扫到吴敬中这儿,停了停,又扫到余则成脸上,停了更长一点。
“今天这会,”毛人凤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是咱们保密局台北站成立大会。在座的,都是从原来局属各站抽调来的骨干。”说到这,他停顿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党国现在什么局面,不用我多说了。”毛人凤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北平没了,天津没了,上海……也悬。委员长带着咱们退到台湾,是战略转移,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图东山再起。”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屋里没有人敢接话茬。有人低着头,有人盯着桌面,有人悄悄挪了挪身子。
毛人凤手指敲桌子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敲得在座的个个心发慌。“越是这种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咱们就越要精诚团结。不能再搞原来那一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山头林立,各自为政啦。”他说这话时,眼神往左边扫了扫。余则成用余光瞥过去,那边坐着三个人,都低着头。其中一个手指头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
“台北站成立,”毛人凤继续说,“不是换个地方接着混日子。是要重整旗鼓,是要把丢了的场子,一点点找回来。”他打开档案袋,抽出几份文件,纸张哗啦响。
“下面宣布任命。”屋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外面街上小贩的叫卖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汽车喇叭声。“经国防部保密局研究决定,一、任命,吴敬中少将,为保密局台北站站长。”
吴敬中站起身,敬了个礼:“谢局长信任。”
毛人凤摆摆手让他坐下,继续念:“二、任命,余则成中校,为保密局台北站副站长。”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站起来敬礼。他能感觉到,屋里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扎在他背上——有惊讶,有怀疑,有不服气。副站长这位子,按理说轮不到他这么个从天津站调来的“外来户”。敬礼的时候,他看见对面那个胖子嘴角撇了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看见了。
“三、任命,刘耀祖中校,为保密局台北站行动处处长。”对面那胖子站起身——原来他叫刘耀祖。敬礼时脸上堆着笑,可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四、任命,赖昌盛中校,为保密局台北站情报处处长。”斜对面一个瘦高中校站起来。这人余则成没见过,皮肤黑,眼眶深,看人时眼睛眯着,像总在琢磨什么。
“五、任命,……”一套任命念下来,屋里气氛更微妙了。余则成偷偷打量了一圈,行动处是北平站的人,情报处是台湾本地的人,他和吴敬中算是天津系的,再加上原来南京站、武汉站调来的几个处长副处长……
好嘛,一锅大杂烩。
毛人凤念完任命,把文件放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人事安排就这样。接下来呢,我说说局里总体部署和下一步的具体工作重点。”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略微高了一些:“第一,清查内部。咱们这一路撤下来,队伍里混进了什么人不清楚。各部门的档案,三天之内要重新审核一遍。有问题的人,该清退的要坚决清退,该查办的要坚决查办,不留死角。”
毛人凤这话刚一出口,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有人低头喝茶,有人摸口袋掏烟。
“第二,重建情报网。大陆那边的关系,能接上的赶快接上,接不上的……要想尽办法接上。特别是牵扯到共军内部的线,要抓紧。
”“第三,”毛人凤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盯紧岛内。台湾这个地方,情况非常复杂。本地人,外来人,还有那些一直不消停的……都得盯着。”说完,他往后靠回椅背:“在座的各位有什么问题?”
没人说话。过了几秒钟,情报处长赖昌盛举了举手:“局长,经费方面……”“经费局里会拨。”毛人凤打断他,“但不够的,自己想办法。现在什么光景,大家都清楚。党国困难,咱们得体谅。”这话说得轻巧,可底下人都明白——意思是,钱不够,你们自己搞外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