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如藤蔓,在他心底疯狂生长,缠绕着每一寸理智。而表面的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块被丢在锦缎上的顽石,不起眼,却藏着能砸碎一切的锋芒。
轩外的红莲在风中摇曳,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宴席散时,已是亥时。陆仁踩着萧府灯笼投下的昏黄光影往回走,腿上的伤口被夜风吹得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的闷堵。别院的铜铃在风中响了声,像声无人应答的叹息,他推开门,屋内还留着白日婢女打扫过的艾草香,此刻却只觉得空落落的。
陆仁回到院中坐在井边石凳上,摸着怀里的断剑,残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宴席上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
韩烈拍案大笑的虬髯、楚砚摇扇时眼底的轻蔑、石敢单手举石磨的蛮横,还有燕昭沉默却如刀的审视……这些“壮士”的嘲讽像针,一根根扎在他“勇士”的名号上。他想起自己说的“你配问?”,想起韩烈涨成猪肝色的脸,想起萧景渊最后那声“不宜动气”的呵斥——自始至终,萧景渊没说过一句维护他的话。
“萧老爷从头没阻止。”陆仁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想起萧景渊举杯时说的“谢你杀鳄”,想起悬赏令上的“黄金百两,封萧府第一勇士”,可整个宴席,竟没一个人提“封勇士”的事。
原来如此。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断剑的崩口——这剑杀过鳄鱼,却捅不破人心的隔阂。萧景渊需要杀鳄,但不是需要陆仁这样的无名之辈杀鳄,不需要毫无武学基础的陆仁杀鳄,正如夷国需要“万货通衢”的商道,需要有才能的商人,而不是偶尔暴富之人。所谓“庆贺”,不过是场做给外人看的戏,壮士们的刁难,说不定就是萧景渊默许的“下马威”。
陆仁起身回到了屋内,望向窗外。夷都的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像撒在地上的碎金,却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陆仁想起这几日在萧府的别扭:锦缎裹身的拘束、仆役毕恭毕敬的疏远、壮士们“正统武功”的炫耀……这“勇士”的名号,于他而言是枷锁,不是荣耀。
“继续呆下去,只会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笑话。”他内心独白如潮。陈竹刘福的背叛让他明白,依赖他人的“认可”最是脆弱;荒原的逃亡教会他,活下去的本钱是自己的刀和命,不是别人的施舍。萧景渊的“恩情”,不过是笔交易——杀鳄换赏金,如今鳄已死,交易就该结束。
他想起孙大夫说的“夷国规矩”:外来客商凭“货契”交易,本地人按“商籍”纳税。他不是客商,不是本地人,更不是萧府的“勇士”,只是个拿着断剑的逃亡者。与其在这金丝笼里当个“名不符实”的摆设,不如拿了赏金,走自己的路。
陆仁站起身,拍了拍青布直裰上的尘土。腿伤已好转,能正常行走,断剑也重新别回腰间——这剑是他的底气,不是萧府的装饰。
“明日找萧景渊。”他对自己说,声音里带着决绝。不是去争吵,是去“婉拒”——感谢他的款待和悬赏,说明自己“野路子”不懂规矩,不配“勇士”之名,只想拿黄金百两,再做打算。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声,这次却像在为他送行。陆仁吹灭屋里的灯,躺在软榻上,听着井边青蛙的叫声,很快入睡。梦里没有轩厅的刀光,没有壮士的嘲讽,只有荒原的碎石地和断剑劈开荆棘的“咔嚓”声——那是他熟悉的声音,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别院时,陆仁已穿戴整齐。青布直裰虽别扭,却遮住了他腿上的伤疤;断剑的残锋在袖中若隐若现,像柄随时会出鞘的匕首。他推开房门,对着院里的野菊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萧府的‘勇士’,我不做了。但萧老爷的赏金,我得拿。”
清晨的别院还沾着露气,陆仁已将随身物品收拾妥当。
粗布包袱里,断剑用旧草衣裹着——剑刃崩口的残锋仍闪着冷光,是他荒原逃亡的见证;那件被鳄鱼撕烂的草衣也塞了进去,沾着干涸的血和藤汁,像块褪色的勋章;还有几件萧府给的青布直裰,他叠得方正,却没忘在夹层塞进孙大夫给的止血藤干以备不时之需。
最沉的是那包黄金。百两金锭用红布裹了三层,沉甸甸压在包袱最底层,是萧景渊承诺的“勇士赏金”。陆仁掂了掂,指尖能摸到金锭的棱角——这冰冷的金属,是他用命换来的自由券,却也是暂时无法摆脱的枷锁,陆仁很清楚,自己是陵国逃犯,不可能再回陵国。
“公子真要走?”孙大夫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药箱还挎在肩上,眼神里带着惋惜。
陆仁系紧包袱:“恩已报,赏已领,该走了。”他没提壮士们的嘲讽,也没说萧景渊的冷漠,只补了句,“多谢您这几日的药。”
孙大夫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摸出个小瓷瓶塞给他:“这是‘避瘴散’,夷国山林多瘴气,带着防身。”
陆仁接过,没多言,转身走向院门。晨光里,他的背影挺拔如松,青布直裰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单薄的旗。
萧景渊的书房在正厅东侧,檀香袅袅,书架上摆满账册和商道舆图。陆仁推门时,萧景渊正与四个壮士议事,见他进来,萧景渊放下手中毛笔,脸上堆起笑:“陆贤侄来了,坐。”
壮士们也转过身,韩烈抱刀斜倚在柱边,虬髯上还沾着早膳的油星;楚砚摇着折扇,眼神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童;石敢沉默地站在楚砚身后,拳头捏得咯咯响;燕昭则负枪立于窗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陆仁的包袱。
“贤侄这是……要走了?”萧景渊指了指包袱,“可是嫌萧府怠慢?”
陆仁把包袱放在地上,声音平静:“萧老爷的恩情,陆仁铭记于心。杀鳄本是巧合;赏金百两,也已收下。如今伤愈身安,不敢再叨扰。”
“巧合?”韩烈突然笑出声,声如洪钟,“你杀条受伤的鳄鱼,称为巧合?俺们在边军时,哪次不是拼着命护着商队?你这‘巧合’,未免太便宜了!”
楚砚合上折扇,接口道:“陆公子,夷国虽小,却有‘万货通衢’之利。留下做萧府护院,每月还有薪俸,比你自己在外漂泊强多了。何必急着走?”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陆仁的包袱,“还是说……你觉得‘勇士’名号配不上你?”
石敢闷声道:“俺石敢缺个伴,你留下,俺教你举石磨。”
燕昭依旧沉默,却上前一步,枪尖点了点地上的黄金:“这金子,够你在夷都买栋宅子了。留下,萧府保你衣食无忧。”
萧景渊适时开口,语气威严却带着“温情”:“陆贤侄,夷国虽小,却容得下英雄。你若有顾虑,尽管说来,萧某定当解决。”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萧府第一勇士’的封号,本就是为你设的,岂能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