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1 / 2)

走出御书房,年兴正在门口来回走柳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见我出来,赶忙迎上前:“东方大人怎么这么久?”

“聊聊家常罢了。”我长出了口气,“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人已经扣起来了,就在那边。”年兴指着不远处的空地,六七个人五花大绑被扔在地上,两旁边赵家军举枪指喉地看着他们,“果然如大人所言,都是易了容的倭人,自己人已经死了。”年兴递给我一把软塌塌的东西,摸着像是猪皮一样,被做成面具的样子。

“还这不能小看这群倭寇,这小伎俩、小手段倒是多得很啊。”我笑了笑吩咐年兴,“把这群人放回御书房,跟他们的倭王在一起,省得出乱子。”

年兴瞪大了眼睛问我:“关在一起不才会出乱子吗?”

“你现在还觉得他们会跑吗?”

“倭寇善忍,也许他们就是在等我们这样想,才能趁我们松懈一举脱逃。”

“你把他们放回去,不松懈,不就好了。”

“大人,您……”年兴面露异色,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剑上。

“放回去。”我指了指他的右手,“现在杀我还太早。”言罢,直直盯着他。

年兴松开手,挺直了身子跟我对视。他比我高些,从军多年也壮,居高临下本应是极有气势的,我却总觉得他心有余而胆气不足。怕被人发现自己的懦弱而假装强横吗?人这东西为了保护自己真是不懈余力啊。

“你若看够了,就把这些人放回去。”我说,眼睛仍盯着年兴,“他们若是想反抗。就凭那几个赵家军也拦不住。他们一定是接到了倭王的命令所以不能反抗。既如此,放回去也无妨。况且,我和倭王打了个赌,总要表示出友好的态度来好让这个赌局正常进行下去吧。”

“你打了什么赌?”年兴似乎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眼神也锋利起来。

“你不用知道。”话毕。我本要走。

“文忠侯请自重,别忘了你的职责。”年兴展臂拦住我的去路。

“等你有了我谋朝篡位的证据再拦我。”我抬头看了看天,快要日薄西山了,“让开,我要去看看逸轩公子。”我一把推开年兴的胳膊径直走去,“放人进去的时候屏住呼吸。那倭王身上的味道有毒。”我想也没想便把倭王交给我的药丸吞了。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吧可能。既然求生不易,怎么死不是死啊。不过想想,要不是林青崖嘱咐我说皇帝身上似有异香、怕是从倭王身上沾染上的、需多加留意,我也不会想到诈她一诈。这也算是捡了条命吧。

其实我现在头已经很疼了。嗯,是那种让人发笑的疼。虽然早就有所准备。可这一切来得着实是太突然了,我还没有推演好事态的一切走向,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谋划实行起来。如今,眼看着又要断送我家上上下下的性命。每每想到此处,便兀自发笑。在宫中行走,时而沉思,时而狂笑,若不是因我此时此刻的位高权重干系重大。想必早就被侍卫带走了吧。

哪怕当年郭丞相意图造反之时我也不曾有过此种困顿。

好在京城之内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消息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快的话。明天一早就会传出皇帝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到时候人心惶惶,恐难维持。

想着想着,已来到宫门口。前脚刚踏出门槛,便被人拉了出去。

“文忠侯,下官有事与您相商。”

我抬眼看了看。又是那个招我烦厌的袁宗昊。“京兆尹大人不在府里,倒是很有闲心等我啊。”本就郁郁的不宣分。眼见着来人又不是自己想见的,言语上火气大得很。

袁宗昊陪着笑脸:“文忠侯哪里的话啊。下官真是有事相商啊。”

“袁大人这么聪明还用找我商量吗?”我捩了他一眼。

“事关重大,我虽然聪明,也想听听您的意思。”我也没想到这人能不要脸到这样的地步,好气又好笑。

“什么事,快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是是是。”袁宗昊顿了顿,“现在京中百姓还不知道皇帝的事,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弄不好就是满城风雨。”这话正说在我的命门上,“为防民变,下官以为,应当让皇帝明日出行。”

出行?你袁宗昊的失心疯真是越发严重了!“皇帝如今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说这不着边际的屁话呢?”

“难道东方大人不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吗?”袁宗昊邪笑着应答。

没错,这是最好的方法,击破流言最好的方法。“别跟我打这个哑谜,有话快说。”

袁宗昊贴近我耳边:“下官听说倭寇擅长易容,他们做的人皮面具可是个好东西。若是找个身量和皇帝相仿的,戴上面具装做皇帝的样子出游,不就妥帖了吗?”

“袁宗昊,这是死罪。”

“大人自己权衡就是了,反正到明天时间尚早。明天也不一定就是流言四起的日子。”袁宗昊说完便施礼离开了。这倒是好,这次他比往常懂事多了,知道说完了话就走,不站在我面前给我添堵。

他这法子好是好,但假冒皇帝是谋逆,这把柄足以要了我九族的命。而且从他嘴里说出这个主意,总让我不安——他若是日后用此事为难我,我可是吃罪不起的。

拿不定主意,便先搁在一旁。

出离了皇宫走了不多远便到了街市上,赶紧雇了辆马车往城外普寿寺赶。一路上看着左右傻活着的愚民百姓,倒也为他们庆幸许多,至少他们不用每天命悬一线地活着。至少不管是谁成了皇帝都会给他们一条活路、留一碗饭吃。其实人活于世何必如我这般呢?人生苦短不过百年光景,如何过活又有什么相干?习惯了世俗和平庸之后或许也可在其中把玩出同样的乐趣,那又何必苦苦折磨自己呢?

不。虽然到头来都逃不出一死。有的人会成为那一捧腐土,但有的人会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或是故事,亦或仅仅是一声轻叹。前者。看罢新坟看旧坟,后者,身死名留。我来到这世上走这一遭,虽没想过活着回去,但也不想无声无息地消失、多少年后成为自家门庭、后辈儿孙口中空洞、糟朽的“祖宗”二字。

这春暖花开的旭日鸟鸣之中,究竟掩藏了多少。也只有掩藏的人才真正知晓。之于他人。不说,憋屈,说了,矫情,总之你为了他人掩藏自己。他人可不会为了你稍作改观。但这是“身死名留”的必然。我不能强求他人理解——因为“他人”并不是我;唯有独自忍受、尽力化解罢。

其实这街市上也没多少人了,皇城晚上是要宵禁的,行人各归各家,商贩们也在紧着收拾。没了阻碍,马车倒是顺畅地跑了起来,不多时便到了普寿寺。

寺中的尼姑、连带上主持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也许他们还在为上午的事情耿耿于怀吧。出家人世俗至此,也真是不易。

“鹂妃娘娘呢。”我不以为意,故意叫过主持问话。

“在禅房呢。您的亲友也在。”老尼姑不敢不答。又不愿搭理我,这副矛盾的表情挂在脸上,于此时此刻比什么都令我心情畅快。

“出家人。因着一点银子耿耿于怀至此,也太不清净了吧。”如今到了地方,我也不急于一时了,便生出了羞辱她们的心,也权当是调剂一下吧,“你若是嫌钱来得慢。大可以让你的徒子徒孙蓄起头发、换身衣服,擦胭脂抹粉。再辟几间禅房,找些情郎来啊。”

老尼姑遭我如此羞辱。抿嘴不语,嘴角都抖动起来,好半天才开口:“施主自重。佛门净地是不许施主如此言语的。”老尼姑轰散了其他小尼姑,“施主,请去禅堂吧,早有人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难道是你的师兄师弟替你拔疮的?”

“是倭人。”

倭人?大意了!我居然没想到,暗地里下不了的手,摆到明面上反而好做。让他们来此地无非是看着提亚身边的影子能顶上些用途,却忘了明刀明枪的争斗是影子的弱点。

“刚才得罪了!”

我拱手谢罪,撇下老尼姑朝后面提亚的禅堂走去。虽然不知情势如何、心中翻江倒海,但步履间还是拿捏得体的稳重。这是克敌制胜的规矩。哪怕大势已去都要佯装淡定。这也是失败者可笑的尊严。

禅堂外并没有人把手,但想来暗地里一定也有几名所谓忍者的注视。我推门进屋,随着柴门咯吱咯吱的声响,心渐渐揪了起来。

此时天已擦黑了——虽说是春天了,天还是晚得早,禅房里烛光摇曳,亮似白昼,迎面佛像在烛火下映出的阴影让人畏惧。佛像下供桌旁支了张桌子,帝师钓叟正与一人下棋。提亚一身青灰色的禅袍,撒着头发手持佛珠坐在床边陪着雪菲和静宸,一旁边那个女影子侍立,公子逸轩则在屋子另一头的窗边,倚墙而立。看来,和钓叟下棋的人便是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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