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风,像是已经吹累了。
一夜风雪之后,大都的天沉得像被冰层压住。
清国公府的院墙静默无声,檐下还挂着未融的霜凌,灰白的天光照在上头,泛着冷意。
角门半掩,风从缝里灌进来,在长廊深处绕了一圈,把墙上的风灯吹得轻轻摆动。
屋内却极静。
静得连铜炉里松脂炸裂的细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炉火并不旺,只是稳稳燃着,像是沉着呼吸的老兽。
清国公坐在那火光的半明半暗里。
整间屋子被他沉沉的气息压住。
几案上摊着那封信,纸角微卷,仿佛仍带着先前他曾握紧过的余温。
风吹动门帘,发出轻微的“哗”的一声。
清国公却纹丝不动。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片将明未明的天色。
那一瞬,他的眼底像有风雪在缓缓散开,又像有某种沉睡许久的锋芒,正在一点点被唤醒。
然后,他开口了——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片淡灰的天色。
“我清国公这一辈子,见惯了兴衰。”
“朝廷是这样,皇族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
“可哪怕我死,也得看一眼——这一回,到底谁的刀快。”
他说罢,语气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燕回。”
“这件事,你要记住。”
“今日之后,你若能站上去,就不再是那天真的公主。”
“你要做的,是割席、是背水、是彻底离开旧梦。”
拓跋燕回神情肃然,轻轻躬身。
“我明白。”
“从我决定放走拓跋蛮阿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清国公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好。”
“那便算是,你真长大了。”
他起身,伸手拿起那封信。
“老夫这就去安排。”
“你不必再出面,先稳着。”
“等消息散得差不多,我自然会让人去请你。”
“那时候,你只需出现。”
“其余的,不必言语。”
“朝臣的心,我来替你定。”
拓跋燕回抱拳。
“那就有劳国公。”
她的声音沉稳,却藏着一丝微颤。
那不是恐惧。
那是蓄势。
清国公看着她,微微一笑。
“呵,小姑娘,你这副模样,倒有点当年你五哥的影子。”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低了几分。
“你五哥若还在世,见你今日这般,怕也能安心了。”
拓跋燕回垂目,神情微黯。
“他若在,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如今——”
她轻声道,“也只能我来走。”
清国公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
“那就让我们一起走这一遭。”
话刚落下,他的目光忽然一转,落到拓跋燕回身上。
那一道目光,沉如风雪压山,锋芒却在内里缓缓逼出。
“既然走这一遭……”
他声音低沉,气息却隐隐带了旧时沙场上才有的威势,
“燕回,你该把所有的底,都交给我了。”
拓跋燕回一怔。
清国公缓缓走回几案前,伸手按在那封已经被他看过两遍的信上。
指尖轻轻敲了敲。
一下。
又一下。
每一下,都像在敲她的心。
“你这封所谓的‘计划密辛’——”
清国公抬眼,目光锐利,“是拓下来的。”
“拓字的笔力微弱,厚度不匀。”
“你抄写得再仔细,也瞒不过我。”
他冷冷一笑。
“而且还是不全的。”
拓跋燕回没有说话。
她看着他,呼吸微微窒滞。
清国公继续道:
“我看得出来,你故意只拓了大半。”
“有一部分,你根本没有拓上。”
他语气不重,却像是在军中下令。
“我说得不错吧?”
拓跋燕回沉默了片刻,终于抿唇。
然后,她露出一个有些羞愧、有些无奈的苦笑。
“国公果然慧眼。”
“确实……有些地方,女儿一开始担心国公看见,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
清国公抬手,直接打断。
“停。”
他不让她继续。
那一刻,他身上那种久违的军中权威像是彻底复苏,压得整个房间都重了几分。
“燕回。”
他一步一步靠近,语气沉得像山。
“到了现在,你还打算瞒我?”
“既然我们已经决定走这一步——”
“你还有什么理由对我遮藏?”
拓跋燕回垂下头。
“国公,这不是不信您,只是……”
清国公忽然冷笑。
“因为你怕我阻止,是不是?”
拓跋燕回沉默。
她没有点头,但那沉默便是答案。
清国公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责怪。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怕我拦你,那是因为你还把我当老人看。”
他顿了顿,抬手重重一拍自己的胸口。
声音如鼓。
“可你忘了——老夫当年跟着你五哥征战北境,一路杀到冰海边,是踩着多少尸山血河上来的!”
火光跳得更旺了几分。
他的声音愈发沉稳:
“你以为,用这种半遮半掩的法子,就能让我退?”
“你错了。”
他目光一凝,冷如夜霜:
“你这一半信,越不让我看,我越知道——其中,有关键。”
拓跋燕回紧紧握着衣袖。
清国公重新坐回几案前,将信压在手下。
“好。”
“那我来说说,你没写的那一部分。”
拓跋燕回抬起头,眼中微惊。
清国公道:
“你们这个计划,最重要的部分,不是在大疆。”
“而是在——大尧境内。”
火光在他眼里映出一道极深的影。
“按这计划,大尧的北线援军都被调往大疆附近埋伏。”
“既然如此,那么北境本土的防线,就必然空虚。”
他抬眼,盯着燕回。
“这意味着,大尧的几处北线重镇——无人可守。”
“无人可守,又如何抵挡我大汗三十万铁骑?”
拓跋燕回的呼吸明显沉了一瞬。
清国公继续道:
“我大汗如今南下,势如破竹。”
“攻城如摧枯拉朽,无一国能挡其锋。”
“而只要他一鼓作气,往中原再走三百里——”
“北线战场就不再是他的心头之刺。”
“他不退兵。”
“也不会回援。”
“他若攻下中原腹地,北疆的权势就稳了。”
“到那时——”
清国公一字一字道:
“大尧北境,必亡。”
拓跋燕回的指尖颤了颤。
清国公忽然抬手,指向她。
“燕回。”
“你想让我相信——在援军尽撤的情况下,北境残军能挡住三十万大军?”
他低声道:
“你隐瞒的那一部分,就是这个。”
拓跋燕回没有回避。
她轻轻点头。
那动作极轻,却沉得像落在雪上砸出的一个深痕。
“是。”
“那一段……确实是计划的关键。”
清国公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
火光在他面前跳。
他沉默良久。
良久——久到连炉火都开始微弱。
他才缓缓睁开眼。
“好。”
“既然如此——”
他抬手,指尖敲在几案上。
清脆的声音仿佛再次敲响战鼓。
“你把那一部分,也告诉我吧。”
他眼神沉定。
“我倒真想看看——”
“这位藏在大尧背后的奇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在无援、无兵、无守军的情况下——”
“还能保证北境最后一道防线,不会失守。”
他目光如刀:
“说吧。”
“让我看看,他凭什么敢下这样一棋。”
拓跋燕回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她的神情里不再是忐忑,不再是犹疑。
是彻底的决意。
她缓缓开口——
“国公,那一部分……比您想象的更惊险。”
清国公眼中的光暗暗收紧。
“说。”
“我听着。”
屋内的火焰轻轻跳着,光影落在墙上,像一阵无声铺散的波纹。
拓跋燕回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一口气极长,仿佛胸腔里所有压着的重量,都在这一刻被逼上喉头,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稳了稳心神,抬起眼。
“其实……”
她开口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小女之所以不敢把计划的另一部分透露,是担心国公看了,会觉得此事……完全不可能成。”
清国公原本正微微低着头,眉间沉思未散。
闻言,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轻挑。
“为何?”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老将惯有的沉稳逼迫。
拓跋燕回的指尖轻轻蜷了蜷。
“因为……”
“这件事,与萧宁有关。”
话音一落。
屋内仿佛瞬间静了半息。
铜炉中的火焰“啪”的炸开一声,却反而突兀,像是为这一句话的陡然重击作了回应。
清国公的脸色先是一怔,然后眉峰猛地一挑。
“萧宁?”
他像是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以萧宁为核心?”
他声音压得低沉,却藏着明显的震动。
“那个传言里的纨绔?”
“那个只会风花雪月的浪子?”
“那个靠着命好被推上皇位的少年皇帝?”
他一次比一次质问得冷厉,一次比一次难以置信。
“让他为核心?!”
他呼吸在那一瞬明显一顿。
半生杀伐的老将,那双见惯生死的眼里,都在这一刻露出彻骨的怀疑。
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笑话。
“先不说他能不能做成。”
清国公低声喃喃,“就单说这北境战场——他敢来么?”
他的声音低冷、沉重,带着从骨缝里挤出的怀疑。
在他的印象里——
萧宁,就是个把帝京当戏台、把天下当玩物的纨绔皇帝。
风月场上的常客。
诗宴酒局的座上宾。
不学无术的废物皇帝。
这种人?
胆敢踏进北境?
胆敢面对真正的战场?
胆敢离开帝京那一丁点风吹雨打都没有的暖阁?
……简直荒唐。
然而——
拓跋燕回却缓缓摇头。
“国公有所不知。”
“据我所知……”
她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