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执政末期,尚能以五铢钱卖官鬻爵,一官百万千万,丰年时期的米价,一石不过二三十钱。
自董卓违反经济规律,大铸小钱劣币以来,五铢钱信用走向崩坏。
加上三十余年战乱,五铢钱为主导的货币经济几近崩塌,百万钱尚不能买一石米。
而这种情况,尤其在战乱连年的北方最为严重,货物交易退回到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
布帛、丝绸、粮食,这些本身具有使用价值的物品,便充当了一般等价物的职能,百姓交易,或以粟米换盐铁,或以布匹换陶器。
这种以物易物的形式弊端极大。
其一便是实物笨重,储运不便。
欲购一牛,或需驱车数乘,载粮数十石,光是运输成本便何其之巨?
如此一来,远距离的商品贸易囿于成本问题,几乎废止。
其中最大的受害者,自然便是最贫苦的底层百姓。
百姓能产出什么?
无非粮、布二物。
但他们需要铁,需要盐,需要向朝廷上交算赋口赋,也即人头税,还需向地主上交田租。
实物难以分割,百姓间的需求难以重合。
一个农夫想用自己织的一匹布,换一把新的铁锄,在健康的货币经济下,可以把布卖掉换成钱,再用钱去买锄头。
但在以物易物的大环境下,他必须找到一个恰好需要布、同时又有多余铁锄的工匠,而这种需求的重合极难实现。
于是,他便只能将自己的布匹卖给本地的豪强商贾,定价权完全把控在豪强商贾手中。
一石粟米,一匹绢布,豪强收购的定价就是粗盐三升,劣锄一把,两者间的价值完全不对等,你或许能不用铁锄,你还能不吃盐吗?
没有钱币流通,远距离的市场贸易几乎停止的情况下,普通百姓只能与本地特定的豪强劣绅进行交换,便只能任人宰割。
百姓生产劳作的成果,无法换来同等价值的回报,便会直接打击百姓农业、手工业生产的积极性,所谓谷贱伤农便是如此。
这严重阻碍了民生的恢复,百姓麻木,只求养活自己便罢,不会再去想更远的规划。
如是,一旦遇到荒年,家无余米余帛,便开始卖儿鬻女,进一步加快平民百姓的破产,使得世家豪强的土地、人口兼并更加明目张胆,到了完全不可遏制的地步。
所以说,恢复货币与市场贸易看似是经济问题,实则关乎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
曹丕在受禅称帝后,虽不知道什么王朝周期律,但也能观察到世家豪强在更快地兼并土地与人口,于是试图恢复五铢钱制度。
但新钱甫一上市,便因战乱频仍与民间长期依赖谷帛交易,对新钱信用存疑等原因未能流通。
不到一年,便草草收场。
曹丕复又下令百姓用谷帛交易。
由于钱币废弃已三十载,谷物布帛被用作货币进行交换时日已久,民间投机取巧、弄虚作假的风气,早已渐渐盛行。
百姓争相用水浸泡谷物以增加重量进行牟利,又织造极其稀疏的薄绢当作货币使用,即使魏廷设下酷刑约束,也不能禁止。
一直到曹叡继位,三国战事已渐平息,局势稍稳,商业略有复苏,曹叡再次尝试恢复五铢钱,一开始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但曹魏虽然铸钱,铜料来源却极其有限,铸币规模远远跟不上市场贸易需求,市场钱荒严重。
钱荒严重,官铸钱数量不足,则民间盗铸、私铸必然蜂起,这些私钱质量低劣,掺假严重,扰乱市场,再度损害了五铢钱的整体信誉。
很快,曹魏又退回到以物易物的状态,币改相当于白改。
而大汉这边,五铢钱在蜀中一直未曾断绝流通不说,三国时代第一经济学家刘巴,还发明了直百钱这种虚值大钱。
这种虚值大钱,为彼时刚入主川蜀的季汉政权,解决了军费不足的燃眉之急。
虽说这种直百钱是恶币,但须知晓,在发明这种虚值大币前,围攻成都的三军文武将吏皆议,欲以成都城内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作为赏赐。
昭烈不愿沮将士之气,又不愿行暴而失蜀中民心,便打了个哈哈,与士众约:『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
及拔成都,士众皆舍干戈,赴诸藏竞取宝物,之后又提起,准备打土豪分田地,昭烈于是与赵云君臣二人唱了个双簧。
赵云进谏曰:『霍去病以匈奴未灭,无用家为,今国贼非但匈奴,未可求安也。』
『须天下都定,各反桑梓,归耕本土,乃其宜耳。』
『益州人民,初罹兵革,田宅皆可归还,安居复业,然后可役调,得其欢心。”
昭烈即从之,置酒大飨三军,取成都城内金银财宝分赐将士,还蜀中豪强以谷帛。
由于没有直接暴力掠夺城中百姓的谷帛、田宅,导致军队资粮严重不足,刘巴于是发明了直百钱。
但这种直百钱,一开始并不在民间流通,只在军队内部消化。
刘巴这位三国时期的桑弘羊令吏为官巿,平抑官市物价。
军队内的将士,先用金银财宝换取蜀直百,朝廷又用回收的金银去与蜀中豪强换粮食布帛。
最后,将士再用蜀直百从朝廷手中换取粮食、蜀锦等必须物。
一开始,必然有将士犹疑,不愿拿金银财宝换直百这种虚值大币,但只要有人带头,真换来了必须物,真能在成都进行娱乐消费,那么这蜀直百便可以流通了。
同时,在刘巴的主持下,蜀锦、巴盐收归官营,官方平抑蜀锦、巴盐价格。
蜀锦与直百钱挂钩,不论是谁想买蜀锦,都必须带着物资,跟官府换取直百钱,再用换来的直百钱到锦官换取蜀锦。
非只如此,巴盐的大宗交易,同样也只能用蜀直百进行。
蜀中世家豪强想通过购买巴盐,进行二次贩卖从中取利,同样要用物资换取直百。
于是直百大币得以在民间流通,且其价值得到普遍承认。
之后不到半年,府库充实。
非只如此,拥有蜀直百的豪强大家,可以用直百钱缴纳赋税。
光是这一点,便赋予了直百钱不同于孙权大泉当千、大泉五千这种虚值大币的信用基础。
吕蒙白衣渡江袭夺荆州后,孙权便大方地赐钱一亿,也不知吕蒙收到这一亿钱该怎么花。
后世所谓『石油-美元』体系,早在一千八百年前,不已经被刘巴这个大才玩过了,并且跟鹰国印纸收割全世界一般,真从魏吴两个敌国那里收割了不少财富。
而回到眼下,不论蜀直百这种虚值大币如何保值,如何能当信用货币来使用,它掠夺世家豪强财富的本质是不变的。
虽然因为世豪对蜀锦、巴盐的强烈需求得以流通,但世豪们确实因此对朝廷颇有怨言。
此外,由于直百钱一般只在世家豪强间流通,普通百姓并没有享受到公允贸易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