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关中,暑气大盛。
然而于关中百姓而言,比起过往夏日畏旱抢水,比起去岁冬日的苦寒及今春对蝗祸的忧惧,这个酷暑过得酣畅非常。
家中十几乃至几十石麦子,地里新种的几十亩豆、糜,总算让他们生出某种踏实之感。
大河左近的临晋,乃是蝗祸最先显迹之地,五月蝗虫大起之时,此县仍旧受了影响,但百姓昼夜诱蝗捕蝗娴熟不已,蝗群终究没成气候,绝大多数麦田得以保全。
类似『总算活下去了』的感叹,在冯翊几十个农庄间口耳相传,百姓逢人便问『吃了吗』,几乎成了一种新的风尚。
田间地头,村舍树下,不乏『丞相恩德、大汉恩德』这般话语,无不发自肺腑。
毕竟祖祖辈辈,何曾听说过蝗祸将起而被硬生生遏制下去的?即便是乡间最年长的耆老,翻遍记忆,也只有蝗虫过境后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惨状而已。
而如今,大汉来了,丞相来了,他们活下来了,竟连蝗祸都止住了。
如此这般,民间感恩戴德,竟有人提议,欲给大汉天子、大汉丞相立生祠供奉。
对于这些饱历战乱,难捱严冬,在饿死边缘苦苦挣扎的黎庶而言,地里的收成便是天,谁让他们活命,他们便认谁。
但立生祠还是太过逾礼,郭攸之跟陈祗二人与百姓好说歹说,终于还是把这事给压了下去。
关中百姓麦收结束,豪强富户田里的粟却正在最关键的灌浆期,关中各地坞堡庄园,无数族长耆老在确认蝗灾已被朝廷控制,不会波及到自家田产后,私下亦是感慨万千。
面对此等天灾,以往朝廷官府不过天子减膳,罢黜三公,又或徒劳祈禳,推诿塞责而已,如大汉这般,以雷霆手段动员全境,务实灭蝗,且当真卓有成效者,古往今来都可谓独一份的存在了。
这份担当与魄力及脚踏实地的务实举措,终究为大汉赢得了不少豪富尤其年轻士子的由衷叹服。
唯独那些原本囤积了大量粟米,准备待蝗灾大起、粮价飞涨时大发横财的粮商,
望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陈粮和市面上相对平稳、甚至在麦收后略有下挫的粮价,捶胸顿足,将怨气咽回肚里,暗骂几句官家多事。
十余万关东俘虏组成的官屯,安定南迁的羌汉之民,几千府兵,以及农庄百姓耕作之地,大多是新垦的生地,夹以本就贫瘠的劣田。
亩产核算下来,平均在一石二斗出头,差些的不过七八斗,好些的能到一石八斗上下。
这个数字,与关中、蜀中亩产三石的熟稔良田相比,自然不高。
但前时关中秩序混乱,作为大汉主要税基的大部分自耕农,耕作又近乎于刀耕火种,加上良田多被豪强大宗占据,本就只有贫瘠的田地,更没有什么科学管理可言,亩产同样算不得高,即便是所谓的熟地,也就是两石上下的亩产。
所以说,一石二斗的平均产粮,对关中百姓而言算不得太差。
而六月中旬,大部分百姓已种下了豆子糜子。
若天公作美,秋天再收一轮,那么两季收成加起来,甚至能超过他们原来两石上下的亩产了。
至此,种麦的好处才无人质疑。
常理而言,在惯性及对未知的恐惧下,想要实现以麦代粟,往往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时间的普及。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使得百姓极度依赖祖辈相传的经验,任何轻微的改变都可能被视为灭顶之灾,类似于官方知道『代田法』好,但在广阔的民间就是难以普及。
好在关中一片废墟,百姓连粮种都匮乏,饿死的威胁近在眼前,朝廷以强势手段推行,借贷的是麦种,使得农庄与俘虏官屯不得不种麦。
且在官屯、农庄体制下,朝廷还向百姓们提供农具、租借官牛,典农官、典农吏与屯内、庄内耆老还负责传授屯民以积肥、选种、深耕、轮作之法。
一岁以来颇有成效,百姓乐之。
可以想见,只要这般下去,待生地两三年后养成熟田,铁制农具与耕作技术进一步普及,那么关中百姓户有余财、家有余粮是必然之事。
正因如此,麦收过后,原本对加入农庄持观望态度的自耕农,乃至不少原本自愿依附在豪强大宗坞堡庄园内的佃户、荫户,纷纷找到就近的农庄恳请加入。
朝廷对此来者不拒,迅速将这一千余户新附之民编入现有农庄。
有了左冯翊的经验,加上太学生一年以来又出了不少典农官,朝廷便在京兆尹、右扶风,先后设下了十余座农庄。
二郡零散的自耕农,以及那些自愿依附于豪强大宗的荫户、佃户,眼看着朝廷分田分地,提供种种实惠政策,哪里还不识好歹?
十几座农庄,得户四千余户,一万八千余口,其中近三千户都是不曾在籍的荫户。
荫户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的老大难问题,为了争取『民心』,朝廷不可能刚入主关中就施雷霆手段,而如今荫户主动脱离豪强大宗,豪强大宗自是无敢言语。
所谓灰色地带就是如此了,你隐蔽户口我暂时不管,但是隐蔽的户口想要从你坞堡里脱离出来,你却不许他们脱离,这是『汉科』明令禁止的法条,你已知晓并『认可』,敢拦就拿你开刀。
刚刚夺下关中之时,整个关中的在籍户口不过两万四千户,十二万四千八百余口。
而在种种迁民、府兵、农庄政策落实之后,今年六月中旬,在籍户口竟直接翻了个倍。
五万二千余户,二十八万余口。
其中原依附于豪强大宗的荫户、佃户两千余户,一万余口,不可谓不多,而很显然,这两千余户恐也只是荫户的十之一二。
要是所有荫户全部清出,几乎能获得相当于一个关中的税基,可惜关中初定,清不得。
至少等到中原大定。
在关中麦收的喜悦之后,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百姓面前,如何将坚硬的小麦变为饭羹?
与易于脱壳蒸煮的粟米不同,小麦的加工要繁琐得多。
好在这一点朝廷早有准备。
早在去年夏日,关中初定,丞相便已从陇右等地,以高薪征募了一百余名石匠,专门制造石磨。
至今年五月,设在长安脚下渭水之滨的官营匠作石坊,已昼夜不停制出石磨四千余具。
在司工主事马钧主持下,匠作监还于郑国渠、成国渠、漕渠等水流丰沛处建造了几十座水磨坊,供周围府兵、农庄百姓使用。
磨坊在这年头,相当于一座流水线工厂,是大家族的重资产,财富的象征,如今这些水磨坊,连同那些依靠官牛、官驴驱动的畜力磨坊,大多设在了各处集体农庄及麦作区,是为大汉官营磨坊。
百姓们可将自家收获的麦子送至磨坊,以麦子或麦糠向坊吏支付少许加工费,便能磨麦成粉。
而为了在引领风气的官吏及豪强富户间推广麦食,进而带动整个关中饮食结构的转变,
朝廷早在去岁还都长安后,便以官营的形式,在长安东西两市开设了数家专营面食的食肆。
这些食肆售卖之物,对于此时的关中堪称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