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软香甜的白面馒头,皮厚馅大的肉包,劲道的汤饼(面条),烙得两面焦黄的麦饼……种种色香味俱全的麦面迅速便征服了往来长安的豪商巨贾、世家子弟。
他们何曾想过,这些植于凉陇,素来难以下咽的麦子,竟能化作如此珍馐?
不过半年光景,往来皇商食肆,品尝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或几只白胖的包子馒头,便已成为京兆豪富及商贾间一种新的风尚。
甚至不少军中将领、鹰扬府兵,在领了赏赐或休沐之日,也愿意跑趟长安,挤在食肆里,就为吃上一碗扎实的汤饼,几个油汪汪的肉包子,大呼过瘾。
其中,那开花馒头因制作工艺最为复杂,色泽雪白,形态美观,每日限量供应几十份,直接价比金帛,成为身份与财力的象征。
这股食麦面的风潮,自然也影响到了家中本就拥有田庄、坞堡的豪强大户。
去年十月,他们眼见朝廷在大力推广种麦之事,便也跟风在自家水浇地旁种了不少。
今岁麦收后,一些眼光敏锐的豪强大宗,便开始效仿官家,在自家庄园临近溪流处兴建小型水磨,或购置大型畜力石磨。
这些磨坊不仅是加工自家产的麦子,同样做起了替人磨面、乃至直接售卖精面的生意。
磨面的技艺,也在需求驱动下开始了发展。
有经验的磨工开始通过控制磨眼进料的速度,让麦粒在磨齿间得到更充分的研磨和剪切,使得韧性较强的麸皮尽可能形成大片,而麦实则被磨成细粉。
匠人又制作了不同细密的罗。
罗底或用细纱、马尾,甚至丝绸制成,将磨碎的麦子倒入罗中,反复摇筛。
最细腻、最雪白的头罗面,透过罗底落下,便是豪富之家争相求购的上等精粉,价格不菲。
筛剩下的麸皮碎片再次回磨,再次过罗,得到次一等的二罗面、三罗面,颜色渐次加深,麸皮含量也更高些,价格则逐级下降。
最后剩余的纯粹麸皮,则多用作牲畜饲料,或流入市场,成为贫苦百姓果腹之物。
精面制成的肉饼、汤饼、蒸饼,其口感滋味,远非粗糙的粟米饭、麦饭所能比拟。
味蕾的享受是最直接的驱动力,巨大的需求催生了市场,开始有豪强大户于长安设立食肆,朝廷见此,也乐得放手,不与民争利。
只要向市掾吏缴纳一笔定额的市租,取得许可,便可合法在长安经营面食食肆。
于是,短短一年间,长安城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数十家大大小小的面馆、饼铺,市面为之愈发热闹繁华。
今年麦收之后,那些自家田庄未曾种麦,或是种了仍觉不足的富户豪商,纷纷遣人携粟米前往各农庄,希望能够换购新麦。
起初,兑换比率颇为混乱,有一石粟换一石麦的,也有一石二斗粟换一石麦的,甚至还有部分奸商跟少许吃不惯麦子的百姓以低价换麦。
混乱持续了不到半月,左冯翊太守郭攸之与临晋令陈祗便会商定下了章程,通令各农庄:
凡以粟易麦者,须依一石六斗粟米换一石麦的官定比率方予交易,否则不予兑换。
此令一出,那些意图低价收购的商贾固然怨声载道。
但掂量一番后,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这个价格。
无他,若是要从相对安稳、麦作更为普及的陇右地区千里迢迢运麦至关中,其间人力、物力、损耗折算下来,成本远不止一石六斗粟。
官定比率虽高,却省去了转运的麻烦与风险,且能立刻得到关中本地出产的新麦,算来仍是划算,而百姓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口粮,自然也乐得兑换,更盼着十月继续种麦。
而就在关中大地沉浸于夏收夏种的忙碌与喜悦之时,来自东南方向的流民,一开始三三两两、最后成群结队地来到了关中。
毫无疑问,这群饥民来自受蝗祸蹂躏的武关周边。
一开始,他们沿着均水河谷挣扎着向北,进入伏牛山层峦迭嶂,期望能在山里找到一线生机。
武关守将王凌见此无能为力,虽明知这批饥民可能流入关中,亦是不加阻拦。
据说初离乡井时尚有七八千人,然而饥饿、疾病、劳累以及山林险阻等种种原因,待他们走出商山古道抵达商雒,只剩三千余人。
镇守商雒的魏延、王平、句扶诸将遇上这群饥民,立即开灶施粥,暂且稳住这些难民性命,随后便安排军士,指引他们继续向西,往长安方向行去。
这些人,又经过一番颠沛折损,到达长安城下时,已不足三千之数。
消息报入相府,丞相当即下令,开仓放粮,妥善安置。
最后,这近三千南阳难民,被引至长安城东、灞水之滨的白鹿原上。
朝廷拨发了大量军中使用的帐篷,作为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又发放了斧头、镰刀、锄头等铁制工具,令他们在此定居。
最后依据左冯翊农庄的成功经验,直接以这近三千难民为基础,在白鹿原上下设立了四个千人规模的农庄。
白鹿原上,本有零星百来户原有居民耕作于塬上坪地,但大部分地域仍林木葱郁、草莽丛生,兼有鹿獐诸兽可为饥民之食,荆峪沟的溪流穿原而过,又为饥民将来耕作提供了充足的水源。
饥民们自朝廷领了工具,便在划定区域内伐木开荒,砍下的木材正好用来建造屋舍。
下旬一日,丞相在尚书令陈震、相府长史杨仪、仓曹掾姜维,以及那位因《渭渠论》而名动长安的太学上舍生杜机的陪同下,亲临白鹿原,视察新农庄的安置情况。
杜机这名京兆杜氏的翘楚,在太学升舍考核中高居第二,去年关中初定时便被举为孝廉,按常例,外放一县县长历练亦属寻常。
而丞相却将他安排到了这白鹿原上,负责安置数千难民、筹建新农庄等基层事务。
此举在不少人看来,或有些大材小用,委屈了这位新锐,而那杜氏子却不如年轻的蒋琬一般以此为恶,反明丞相深意。
若连这数千逃荒饥民的安置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展现出过人的治理才能,那么将来放为一县令长,乃至再为一部太守,安能不游刃有余?
站在刚刚扎下的营寨前,望着远处有序伐木、清理土地的难民,丞相缓声询问身旁的青年:
“安置此数千百姓,千头万绪,君将如何着手?”
杜机闻言,整了整衣冠,便将自己一腹方略与丞相娓娓道来。
先从稳定人心、保障食宿医药说起,再谈到如何依户分地、组织生产,如何利用荆峪沟水源规划灌溉,如何借鉴临晋等地农庄的奖惩之制以激励垦荒,甚至提及将来庄内蒙学、耆老议事等长远规划。
他一番言语条理分明,既遵循朝廷设立农庄的基本框架,又针对白鹿原的实地情况,提出了几条因地制宜的细则。
譬如利用原上的林、坪资源,为朝廷养牛、放马,种植果木,作为庄内副业等。
丞相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
待杜机离去,丞相抚须良久,最后才对随行的陈震、杨仪等人笑着赞了一声:“此子非百里之才,乃有一州之器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