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始,关东蝗蝝遍野。
河北稍好,河南尤甚。
五月上旬,蝗祸初起之时,尚是点点黄云,自田野阡陌簌簌而动,待到五月中旬,已然成了气候,但见蝗群过处,绝非『遮天蔽日』四字所能尽述。
天色不再湛蓝,而是被一层不断翻滚涌动的黄褐所覆,即便日中,日光亦被滤得昏暗,根本辨不清究竟日中抑或黄昏。
但凡蝗虫落下,便同厚重的毯子瞬间将田野、屋舍、道路尽数覆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五月正是粟苗灌浆的关键时节,青绿杆叶倾刻便被啃噬殆尽,只剩光秃秃坑洼洼的杆子,一轮蝗虫飞走,又一轮蝗虫飞来,随即连光杆也都倒下。
不止庄稼,凡带些青绿颜色的树叶、野草、草根…都成了它们啃噬的对象。
去年大旱,本就五谷不登,家家户户聊以度命的存粮早已见底,今岁盼着春种秋收,好歹熬过荒年,谁知又遇上这泼天的蝗祸。
颍川郡内水脉丰沛,沟渠纵横,按理要好过些,却也遍野都是面黄肌瘦与鱼鳖争食的饥民。
男人跳入河中捕捞着日渐稀少的鱼虾,老弱妇孺提着破篮在河滩泥地寻觅着任何可以果腹之物,螺蛳、水草、鱼虾、甚至蝗虫。
逃荒的人群自颍川一路向东南,沿着汝水、颍水、睢水,蔓延至淮河左近,官不敢阻。
说来也奇,那漫天蝗群似是飞不过宽阔的淮水,每每飞到一半便坠入水中,成了鱼虾之食,因此淮河以南竟侥幸未受大面积蝗祸侵袭。
这便酿成了更大的混乱。
中原逃荒来的十余万饥民,为了争一口吃食,与淮河本地尚能勉强度日的百姓冲突骤起。
有饥民饿红了眼,见着淮畔田里长势尚可的青苗便如饿狼般扑上,连根带泥塞入口中。
本地乡民岂容自家活命的指望被一群逃荒饥民所夺?于是锄子镰刀木棍鱼叉都成了武器。
一时间,淮水沿岸,殴斗、哭嚎、咒骂之声不绝于耳,百姓浮尸更顺着淮水,漂到了驻军合淝的豫州刺史贾逵处。
这位素以刚毅严明、爱惜民力著称曹魏的刺史旋即轻车简从,亲赴冲突最剧之处,一番劝勉。
大致说些尔等北来,是为求活,彼等守土,亦为求活之类的话,最后准许南来逃荒的百姓于淮畔指定区域捕鱼、采摘,亦可入附山林,捕猎野物,但要受了官府约束,不得再行抢掠、毁人田舍之事。
贾逵乃是曹魏一等一的刺史,在豫州素得民心,颇有威望,百姓见他出面,处置相对公允,恩威并施,骚动渐渐平息。
饥民虽依旧艰难,总不至于立刻饿死,本地百姓见秩序得以恢复,且官府承诺稍后亦有赈济,也勉强接受了现实。
另一边,曹叡御驾所在的南阳,由于去岁旱情不如中原,今岁的蝗祸也好一些,但对于曹叡这等没有经历过蝗祸的人来说,同样触目惊心,使他联想到了建安大疫。
于是他便与中书令刘放、宦侍辟邪、卫尉董昭、中护军蒋济、司空辛毗等人自襄阳北上至宛,视察南阳蝗情,安抚南阳人心。
宛城作为郡治,情况稍好。
曹叡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灾民匍匐于地,口呼陛下仁德,让曹叡颇有些满足之感。
只是这几千石粮食,对于整个南阳的饥荒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不过勉强维系宛城周边几日秩序罢了,根本无法治本。
这倒怪不得曹叡。
蝗祸既已大起,又哪里会有什么治本之法?无非能活一人是一人,能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施粥三日。
曹叡车驾南返。
沿途景象比他来时更凄惨几分。
前两日还能见到些人烟,越往南蝗灾痕迹越重。
野无青草,丘无完木,连树皮都被饥民剥食干净。
路过一个屋舍俨然的乡里,但见户牖洞开,鸦雀无声,车驾行过村中土路,轮下竟碾到散落的骸骨,随行虎贲下车查看,非是兽骨。
宦侍辟邪小心翼翼为天子将车帘帷幕拉下,隔绝了外间惨状。
离开此处再往南行一日,情况终于稍好一些,至少见到了活人,曹叡照例下车视察灾情。
路旁设有粥铺,早已无米可炊,偶尔可见被洗劫一空的富户宅院,行至一处破败的残垣断壁旁,望见七八个妇孺老小正围着一口瓦罐,曹叡凑上去看,不知锅里煮的什么,虎贲抓来问了才晓得,锅里煮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皮革。
“皮革安可食?”曹叡大惑,遂命人赐了些米。
临近黄昏,一股难以言喻的生肉腥气与熟肉香气随风一并入鼻,曹叡命车驾暂停,循着气味望去,只见村落一角,围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中间是一张简陋的肉摊。
他初时以为是贩卖牲畜,细看之下,却觉毛骨悚然,那摊上悬的哪里是什么猪狗牛羊?!
这位大魏天子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虽知乱世荒年饥民相食之事史不绝书,但亲眼目睹这菜人肉铺,给他带来的冲击绝非文字可比。
他强自漠然唤来虎贲:
“将…将这些…全部驱散,将这些…肉尽数焚埋,不许民间再行此等禽兽之事!”
随行虎贲如狼似虎驱散了人群,菜市上一片混乱,哭喊声、呵斥声交织不绝,待场面稍定,车驾南行,新任卫尉董昭才缓步行至车驾之旁,低声道:
“陛下仁德。
“然此等恶事,老臣一生所见不只一二。
“陛下看得到的地方能阻止,却阻不了看不到的角落。今日驱散,明日他们便会转入更隐蔽之处,不吃…便要饿死。
“每逢大旱大蝗,必有饥民相食之惨剧,此天道循环,自然之数,非人力所能禁绝啊。”
“昔年武皇帝与吕布鏖战兖州,岁大饥,军乏粮,程公亦曾……由是失却清望,位不至公。
“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虽悖人伦,亦属无奈。”
“……继续南行。”曹叡漠然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车驾再次启动。
又一日,行至新野以南一处名为新乡的村落,已近黄昏,不知是否因此处靠近淯水水汽稍足之故,田畴竟还残存着不少绿意。
又行不多时,竟有百姓正在田畴间点燃篝火,以密网捕捉蝗虫。
见此情状,曹叡忽地忆起三月在此地所见所闻,于是下了车驾,在一众虎贲护卫下行至篝火旁。
行了一阵,竟真的看到了那个曾在此地向他解释『掘蝗子』、『捕蝗虫』的老汉。
那老汉蹲在田埂上,就着火光,啃着一块黑乎乎、显是蝗虫杂着野菜制成的饼子,脸上自无怡然之意,但至少不像菜市遇见的饥民那般绝望。
董昭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道:“蝗有微毒,食之死者十之二三,饥民无知,饥不择食,终是无可奈何。”
那老汉显然听到了董昭的话,抬眸看了一圈,显然已不记得几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贵人:
“几位贵人有所不知,飞天的蝗虫或许有毒,但还没长翅膀、从地里刚孵化出来的幼蝗是没有毒的!
“这是俺们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四月里,俺们全乡捕了一月的幼蝗,全煮了晒干,等到这时候闹饥荒就取出来吃,掺点野菜树皮,能顶饿!死不了!”
道旁众人,包括曹叡在内,大多面露疑色,或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或认为是饥民饥不择食的谬论,再无人接口。
天子车驾缓缓南去,驶离这片尚存一丝生机之地。
再次抵达襄阳,已是三日后。
群臣聚于一殿。
曹叡当即下令,以身作则,减省膳食,不过一荤一素,佐以肉糜,即为一餐。
随行重臣,司空辛毗、中护军蒋济、卫尉董昭、太中大夫刘晔、散骑常侍曹纂、荆州刺史裴潜、武卫将军曹爽、中书令刘放等人面前,也多是羹汤素菜,不见油腥。
食罢。
君臣于行在偏殿议事。
董昭率先打破沉寂,分析起眼前局势:
“陛下,今岁大蝗,五谷难登,国家四处乏粮,淮南、襄樊大军日费万金,转运确实艰难。
“然以臣观之,西蜀伪汉,地瘠民寡,纵得关中陇右,亦是不能产粮反需输血的负担,其境况,恐比我大魏更为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