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大在义军之中素来以雷厉风行著称,此番定下防疫之策后,军令一下,全军上下无一人敢怠慢。
叶兑先生凭借其在宿州城内多年积累的威望和对物资储备的熟悉,倾尽全力协助调配。
他虽是一介文士,此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干练与效率。一车车的生石灰、成捆的艾草、大瓮的醋、以及粗布麻布,被紧急从州衙府库和城内药铺、杂货店征调出来,源源不断地运往城外大营。
城中百姓虽对义军心存疑虑,但见是德高望重的叶先生主持,且是为了防治疫病,大多都予以配合,甚至有些商户还主动降价售卖。
胡大海带着一帮信得过的弟兄——多是昔日一起屠宰牲口的伙伴,以及身体尚健的后勤营义军士卒,投入到了营区清理工作中。挖掘深坑,将堆积如山的垃圾、人畜粪便等秽物彻底掩埋;用木桶打来清水,混合生石灰,制成石灰水,仔细泼洒营区地面,尤其是病患隔离区周围,进行消毒;那些病患使用过的、沾满污秽的草垫、破烂被服,则被集中起来,用烈火焚毁。
柳莺儿在此番防疫中,更是让营中上下见识了何为巾帼不让须眉。
她先是派人在城中张贴告示,召集愿意出力的妇女,不过半日便聚集了百余人。众人在营内空地上架起数十个针线筐,柳莺儿亲自示范,按照陈慕之所画的简图,将粗布剪成相应形状,浸过艾草、金银花熬制的药汁,晒干后叠成四层,再用棉线缝边,制成简易却实用的厚布口罩。
白日里,她领着众人赶制口罩,夜里则让人支起几口大锅,按陈慕之所给的方子,往沸水里加入姜片、葱白与甘草,熬成一锅锅冒着热气的散寒解毒汤水。天刚蒙蒙亮,她便带着人提着木桶,挨营帐分发汤水,还耐着性子穿梭在各营帐间,反复宣讲那些 “新奇规矩”,有士卒嫌麻烦不愿听,她也不恼,只是拿着药皂与瓦盂,手把手教对方如何使用,直到对方点头应下才肯离开。
陈慕之本人则坐镇于临时划出的“防疫指挥中心”——一座靠近营区边缘、相对通风的旧帐篷。这里成了整个防疫体系的大脑。
他结合自己对病患的近距离观察和医士们的详细描述,不断细化隔离方案:将病患严格按照轻、重、危三级进行管理,划定明确且互不交叉的隔离区域,限制非必要的人员流动,尤其是严禁健康士卒随意接近病区。
他亲自指导那些自愿留下的医士和少数胆大的护理人员,如何正确佩戴和清洗“口罩”,如何用醋熏、艾草燃烟的方式进行空气消毒,并反复强调自身防护的重要性:“诸位先生、兄弟,救治他人固然重要,但务必先保护好自己!若你们都倒下了,还有谁来救治病患?切记,接触病患前后,务必洗手,口罩尽可能戴好!”
对于重症者,陈慕之虽无特效药,但也提出了一些辅助疗法,以期缓解痛苦,争取生机。
他指导护理人员用温水擦拭高热病人的身体,辅助物理降温;鼓励意识尚清的病人多饮温开水,补充水分,促进新陈代谢;他还尝试用蜂蜜、少量猪脂混合甘油,隔水加热融化后冷却,制成一种简单的润喉膏,让咳嗽剧烈的病人含服,以缓解咽喉的肿痛和干痒。
这些措施看似简单,却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病人的痛苦,也让那些原本对陈慕之半信半疑的医士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好在宿州城内暂未发现病例,这对于这支义军来说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十数日之后,军中发病人数渐渐下降,陈慕之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日巳时,营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防疫期间的平静。
为防病菌扩散,陈慕之早已让人在兵营出入口设卡,凡有急事出营者,须由两位同营士兵证明五日内未接触过患病者,并经一位城中请来的郎中检查——用手背试探额温,确认无发热、咳嗽等症状,登记姓名与事由后,方可签发证明放行。
可偏有一人不遵规矩 —— 此人正是副将赵德怀的表弟王三。王三本是营中负责看管兵器的小旗,因沾了赵德怀的光,平日里在营中颇为横行。今日他借口城中母亲的病重,要出城探望,却不愿履行检查手续,仗着自己是副将亲戚,硬要冲卡。
“我乃赵副将表弟,尔等小小卫兵,也敢拦我去路?” 王三挺着胸脯,双手叉腰,指着守门卫兵和老郎中的鼻子骂道,“不过是些看门口的,也配管到老子头上?识相的就赶紧让开,免得老子动手!”
那拦住他的队长不过二十出头,虽惧王三的身份,却也记着陈慕之“防疫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的叮嘱,依旧双手横握长枪,挡在城门前:“非是小的不敬,只是防疫规矩在此,凡出营者须履行检查手续,确认无疫病症状方可放行。您若要出城,还请配合军令把两个证明人找来并经医护检查,莫要让小的难做。”
“军令?屁的军令!我看你们就是故意刁难!”王三越发嚣张,一把推开卫兵,就要硬闯。
场面一时混乱。正在附近巡视的胡大海闻声赶来,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后,浓眉倒竖,大步上前,如同铁塔般挡在王三面前,声若雷霆:“干啥呢?!彭大将军的令箭在此,谁敢不遵?!”
王三被胡大海的气势所慑,气焰稍敛,但嘴上仍不饶人:“胡屠户,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有急事要进城!”
胡大海可不吃这一套,瞪眼道:“有急事也得按规矩来!先把证明人找来,再让郎中给他查!”
王三一脚把营前挡门的木栏踢倒:“我不需要谁来证明!郎中的脏手也别碰我!”
胡大海彻底怒了,喝道:“来人!把这违抗军令、扰乱防疫的家伙给我拿下!”
左右兵卒见胡大海发话,又占着理,当即一拥而上,将挣扎叫骂的王三捆了个结结实实。
事情很快报到彭大那里。彭大正在与叶兑、陈慕之商议防疫后续事宜,闻报后脸色一沉。
他深知军中纪律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防疫这等关乎存亡的大事上,若因一人而废,必将前功尽弃。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将赵德怀,冷冷道:“赵副将,你的表弟,你看该如何处置?”
赵德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对陈慕之这套“繁琐”的防疫措施本就颇不以为然,觉得是书生之见,劳民伤财,此刻见表弟受辱,更是怒火中烧。
但他深知彭大的脾气,此刻若求情,只怕适得其反,只得咬牙道:“大将军,卑职治家不严,甘愿受罚。这孽障违抗军令,理应严惩!但……但念其初犯,是否……”
彭大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防疫如救火,军令如山!任何人不得例外!王三违抗军令,冲击防疫关卡,杖责三十!以儆效尤!赵副将教侄无方,罚饷一月!执行!”
命令一下,王三被当众扒去裤子,按在条凳上,结结实实挨了三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赵德怀在一旁看着,脸上肌肉抽搐,心中对陈慕之的怨恨达到了顶点。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陈慕之惹出来的祸事!若不是这酸秀才搞什么劳什子防疫,怎会有今日之辱?他将这笔账,牢牢记在了陈慕之头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各方的齐心协力下,营中的疫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
新增病患日渐减少,每日都有轻症者康复出院;即便是危重症者,在精心照料下,死亡率也大幅下降。
待最后一名重症者退烧好转,能正常进食后,负责统计病情的医士兴冲冲地跑到防疫指挥中心,对陈慕之拱手道:“陈先生!大喜!营中已无新增病患,所有病患均已康复或好转,这场疫病,咱们算是打赢了!”
消息传开,营中士卒无不欢呼雀跃,不少人自发来到陈慕之的帐篷外,高声喊道:“多谢陈先生!多谢陈先生救我等性命!”
陈慕之走出帐篷,看着眼前欢呼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从魂穿元末,到如今带领众人打赢这场防疫战,所有的辛苦与奔波,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柳莺儿与胡大海也走了过来,柳莺儿眼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慕之哥哥,你看,我们做到了。”胡大海则拍了拍陈慕之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慕之兄弟,好样的!这下,谁也不敢说你是只会读书的酸秀才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新的风波,竟在此时悄然酝酿。副将赵德怀本就因王三受罚之事对陈慕之心存不满,又见陈慕之在军中威望日渐提升,心中更是嫉妒。
他与芝麻李麾下大将赵均用本是同村,素来交好,私下里往来甚密。这日,赵德怀悄悄派人给赵均用送去一封密信,信中添油加醋地描述了陈慕之在宿州推行防疫之事,称其“耗费钱粮无数,却无实效”“定苛责规矩,欺压弟兄,荒废训练”,还暗示彭大“偏袒陈慕之,不顾军中团结”。
赵均用本就与彭大有隙——两人虽同为义军将领,却因权力分配问题多有摩擦。赵均用见信后,心中顿时有了算计:若能借此机会打压彭大,自己在义军中的地位便能更进一步。
于是,他当即拜见芝麻李:“大帅,彭大在宿州搞那所谓的防疫,纯属劳民伤财!据属下所知,他为了买生石灰、做口罩、熬汤药,前前后后花了近数千两银子,这些可都是义军的救命钱粮啊!可到头来,也没见他彻底根除疫病,不过是延缓了几日扩散罢了。”
“更过分的是,他还让那个外来的书生陈慕之定了些古怪规矩,动不动就责罚弟兄——前几日,赵副将的表弟不过是想出城探母,就被杖责三十,还关了禁闭。如今军中人心惶惶,弟兄们都怨声载道,这不是破坏军队团结吗?依属下看,彭大此举,怕是另有私心,想借着防疫之名,拉拢人心,扩充自己的势力啊!”
芝麻李本就对彭大在宿州的动作有些疑虑——他觉得疫病乃是 “天谴”,只需祈祷上苍庇佑,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如今听了赵均用的话,虽不全信,但更心生疑虑,为稳妥起见,当即道:“来人,传我命令,着彭大即刻返回徐州,当面解释此事,队伍暂交由副将代管!”
传令兵快马加鞭赶到宿州时,彭大正在与陈慕之、叶兑等人商议后续民生恢复之事。
听闻芝麻李要自己即刻返回徐州,彭大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违抗军令——芝麻李毕竟是义军的首领,自己若拒不从命,恐会落下 “抗命不遵” 的罪名,他当即向众人交代后续事务。
“叶先生,” 彭大看向叶兑,神色严肃道,“宿州刚经历战火与疫病,民生凋敝,百姓困苦。我走之后,宿州民政便交由你打理,你务必安抚好百姓,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同时保障军中粮草供应,不可出半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