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丧事的这几天,雨一直没停,可并不耽误来奔丧的人流。林沄锦披着重孝站在老宅门口,白布孝带从头顶垂到膝盖,鞋头缝着的粗麻,她望着雨水顺着青瓦滴成帘幕,奔丧的乡邻大多揣着一沓黄纸,裤脚卷到膝盖,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泞的院路,布鞋在青砖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泥印,没人顾得上擦拭裤腿的泥点。
后院飘来豆腐脑的香气,四婶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铁锅里的豆腐脑已经结了层薄皮。按东北的说法,“丧饭吃豆腐,子孙不受苦”,四婶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灶台上还摆着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可满屋子的人谁也没心思动筷子。表妹小雪抱着姥姥去年给她绣的虎头鞋缩在炕角,金线绣的虎眼已被泪水泡得发乌,她却仍用指尖反复摩挲鞋帮上的三十六道针脚——那是姥姥教她数数时说的“北斗三十六星咒”,每道针脚都要蘸着朱砂粉下针,说是能护着孩子平安长大。
院门口突然传来自行车哐啷倒地的声响,是表舅爷从县城赶回来了。他身上的蓝布褂子淋得湿透,攥着车把的手青筋暴起。按规矩,报丧的人得赶在“倒头七”前通知所有亲友,昨天傍晚二表哥冒雨骑摩托去县城报信,此刻表舅爷刚进门,就被同村的王大爷拽着戴上了孝布:“他表舅,先去灵前磕三个头,老姐姐等着呢。”
“老姐姐啊,你咋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这些人咋活啊……”
“丫头,给你表舅爷倒碗红糖水。”母亲的声音从灵堂传来,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灵堂就设在堂屋,正中央挂着“慈恩永忆”的白布幔帐,姥姥的遗像摆在供桌中央,相框周围绕着两圈白灯笼,这是“引魂灯”,得二十四小时亮着,说是能给走夜路的魂魄照方向。供桌上除了香烛,还摆着姥姥生前爱吃的粘豆包和酸菜饺子,旁边放着一碗“倒头饭”,饭上插着一双筷子,筷子头朝上,母亲熬了两夜,把这些细节都打理得妥妥帖帖。
林沄锦把表舅爷搀扶到灵堂前的蒲团上,表舅爷刚跪下就磕得额头通红,沄锦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攥着碗的手指泛白——这三天她没怎么哭,不是不难过,是姥姥生前说过,“喜丧不哭,凶丧不闹”,可胸腔里的闷痛却像块湿抹布,堵得她喘不过气。
入殓前夜,村里的“大了”(东北对殡葬司仪的称呼)张奶奶来了。她揣着一把桃木梳,先绕着棺木走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柏木棺,沉又香,护着老姐姐去西方。”这口柏木棺是早年间姥姥自己备好的,就存放在柴房里,每年都要刷一遍漆,棺木内侧还贴着姥姥亲手剪的莲花剪纸,说能护着魂魄过奈何桥。张奶奶先让女眷们给林秀芝净身,用的是温水掺着艾草,母亲和舅妈手都在抖,给姥姥换上寿衣——寿衣是早就做好的,藏蓝色的绸缎面,绣着松鹤延年,一共七件,取“七七四十九,魂魄归西走”的意思,寿衣的扣子都换成了布带,说是怕扣子勾住魂魄。
林秀芝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努力表现着自己的“安详”,这是怕她的子孙对她的横死心生介怀吧?“妈,您松手。”林沄锦轻轻解开母亲抓住姥姥手腕的手,姥姥那枯瘦的手腕上,三道与胡三太爷结契的疤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张奶奶在一旁念叨:“老姐姐是积了德的,走得安生。”说着就把一枚用红布包着的铜钱塞进姥姥嘴里,这是“含口钱”,说是能让魂魄在阴间不缺盘缠,又在林秀芝手里塞了块手帕,里面包着五谷杂粮,象征“带走衣食,来世不愁”。
父亲和舅舅等人则在外面搭灵棚,灵棚用蓝白相间的布幔围着,棚子中央摆着供桌,两侧立着纸扎的童男童女,还有纸糊的马车和家具,纸人的脸上画着红脸蛋,马车的轮子糊得圆滚滚,说是让林秀芝在阴间能坐上车,舒舒服服地走。棚子外面挂着“倒头幡”,黄纸做的幡子上写着她的生辰八字,被风吹得哗哗响,张奶奶说这幡能引着魂魄找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