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的秋天,似乎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
这里原本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地界,往日里那门槛都要被来请安的命妇们踏破了。哪怕是院子里的一只猫,走出去都得被人高看一眼,赏几条小鱼干。
可如今,这地方静得有些渗人。
大门紧闭,朱红色的宫门上虽然没贴封条,但门口那两排面无表情、腰挂绣春刀的禁军,比那最厉害的门神还要管用。别说大活人了,就是一只想飞进去偷点心渣的麻雀,估计都得被那杀气给吓得半身不遂,掉下来摔个半死。
这就是静太妃的手笔。
什么叫“静养”?
那就是你想吃燕窝,御膳房下一刻就能给你端来血燕,炖得软烂入味,甚至还有太监跪在地上伺候你漱口;你想穿绫罗绸缎,尚衣局立马捧来今年江南刚进贡的云锦,花样任你挑。
但是,你想传个信?你想见个人?哪怕你想知道今儿个天气如何,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抱歉,没门。
这宫里的一砖一瓦,甚至连负责倒夜壶的粗使婆子,那都是静太妃亲自筛过三遍的“哑巴”。他们只干活,不说话,无论太后在屋里是摔瓷器发疯,还是哭天抢地骂娘,他们都充耳不闻,就像一群没得感情的木头桩子。
这就叫软刀子割肉,不见血,却能把人逼疯。
这种令人窒息的控制力,帮前朝那个正准备大展拳脚(或者大睡特睡)的皇帝,扫清了最后一点后顾之忧。
……
太和殿,早朝。
今儿个的早朝气氛有点古怪。虽然没有那天逼宫时的剑拔弩张,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秋后算账”的肃杀味儿。
林休坐在那个硬邦邦的龙椅上,身子微微歪着。他今儿个精神头还行,大概是因为昨晚没去济世堂“加班”,老老实实补了个觉。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眼神慵懒地扫过底下那群把头埋得低低的文武百官。
“那个谁……”
林休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大殿里却格外清晰,“咱们那位国舅爷,前两日在朕登基大典上跳得挺欢实。这两天怎么没动静了?还在牢里住着呢?”
这一问,底下的不少大臣都打了个寒颤。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墙倒众人推,这是官场永恒不变的真理。李威得势的时候,那真是门庭若市,稍微咳嗽一声都有人捧着痰盂去接;现在他倒了,那帮曾经巴结他的人,恨不得上来踩两脚,好证明自己跟那个乱臣贼子划清界限。
刑部尚书皇甫仁立刻出列。
刑部尚书皇甫仁是个聪明人。他之前被李威压着,当了好多年的老二,心里那口恶气憋得那叫一个久。现在有了机会,他自然是下手最狠的那个。
皇甫仁手里捧着一本足有三寸厚的奏折,那上面全是这两天突击审讯出来的结果,以及从李府搜出来的罪证。
“启奏陛下!”
皇甫仁的声音洪亮,甚至带着点激昂的颤音,“罪臣李威,大逆不道!经刑部、大理寺连夜突审,已查实其罪状三十六条!除了当殿行刺君王这一条滔天大罪外,他还涉嫌卖官鬻爵、圈占民田、私吞军饷、纵奴行凶……”
皇甫仁一口气念了一盏茶的时间,听得人都快缺氧了。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这人坏得流脓,死一万次都不嫌多。
念完罪状,皇甫仁深吸一口气,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李威之罪,罄竹难书!依大圣朝律例,当斩立决,夷三族!请陛下圣裁!”
“斩立决,夷三族……”
林休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品评一道菜的咸淡。
底下的群臣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这是新皇立威的关键时刻。杀,是立威;不杀,也是一种姿态。
林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笑了一声。
“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林休摇了摇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冷意,“而且太后还在寿安宫‘静养’呢,朕若是杀了她亲哥哥,还要夷她三族,显得朕多不讲亲情似的。朕可是个孝顺的人。”
皇甫仁愣了一下,没太听懂:“那陛下的意思是……”
“宁古塔。”
林休嘴里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
轰——
这三个字一出,比刚才说要“斩立决”还要让人头皮发麻。
在大圣朝,宁古塔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苦寒之地,极北的冰原。一年里有八个月都在下雪,剩下的四个月是在化雪。那里没有春天和秋天,只有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冬天。
更可怕的不是冷,是那里的人。
那里住着的都是披甲人,是朝廷流放过去的重刑犯和蛮族战俘的后代。把一个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国舅爷扔到那群野兽中间……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林休换了个姿势,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安排一次公费旅游,“传旨,李威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抄没全部家产充公。全家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永世……不得入关。”
“朕看他火气挺大的,登基大典都敢动刀子。宁古塔挺凉快,正适合让他去去火,冷静冷静。”
皇甫仁打了个寒颤,心里对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陛下,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敬畏。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啊!
曾经高高在上的国舅爷,要去给最底层的披甲人当奴才,受尽折磨和羞辱,在绝望中慢慢熬干最后一滴血。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陛下……圣明!”皇甫仁高呼一声,声音里透着真切的臣服。
“还有。”
林休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既然是给披甲人为奴,那就告诉那边的人,别把他当什么国舅爷供着。该干活干活,该挨鞭子挨鞭子。要是朕听说他在那边还能作威作福……”
林休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朕就把负责看管的官员,也送进去陪他。”
“臣遵旨!”
……
早朝散了。
李威的结局,像一阵寒风,瞬间吹遍了整个京城。那些曾经跟李家沾亲带故、或者屁股不干净的权贵们,一个个回家就把大门给锁死了,甚至有人连夜把自家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儿子给打断了腿,生怕这时候惹出点乱子,被送去宁古塔“冷静”。
京城的风气,那是一夜之间好得不得了。
路不拾遗不敢说,但至少街上的恶霸流氓是绝迹了。
但朝堂上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文渊阁,内阁办公地。
这里的气氛,此刻充满了快活又紧张的空气。
“不行!绝对不行!”
一声怒吼打破了文渊阁往日的宁静。
发火的是次辅李东璧。这老头平日里最讲究养气功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今天,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手里抓着一本账册,恨不得把它给吃了。
“竭泽而渔!这是竭泽而渔啊!”
李东璧指着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钱多多,唾沫星子横飞,“京城搞搞‘严打’也就罢了,那毕竟是天子脚下,权贵云集,那些纨绔子弟确实该罚。可你现在居然提议要‘全国推广’?你疯了吗?!”
“钱尚书,你这是要把大圣朝的官绅富户都逼反吗?!”
面对次辅的怒火,钱多多却是一脸的淡定,甚至还有点委屈。
他怀里抱着个大算盘,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这几天京城“严打”的入账单据。那上面的数字,长得让人眼晕。
“李阁老,您消消气,喝口茶。”
钱多多笑眯眯地推过去一杯茶,那一脸的褶子都透着一股子暴发户的喜气,“您先看看这个数。就这三天!三天啊!光是京城这一地,户部就入账了整整三百万两白银!”
钱多多激动得拍着大腿,“三百万两啊!这是什么概念?咱们大圣朝一年的商税才多少?这钱来得太容易了,简直就是在地上捡钱啊!”
“我想着,既然京城能搞,那江南能不能搞?苏杭能不能搞?那些地方的富商豪绅,哪个不是压榨百姓,欺男霸女?咱们要是把这套‘严打’推向全国,那国库的窟窿不就填平了吗?陛下的医科大学不就有钱了吗?边关将士的军饷不就有发了吗?”
钱多多的逻辑很简单:搞钱,搞钱,还是他娘的搞钱。
他穷怕了。
这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条金光大道,他恨不得立马让全天下的捕快都拿着罚单冲上街。
“荒唐!”
李东璧气得把茶杯都给摔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有像你这样下猛药的?你这是把朝廷当土匪窝了吗?若是各地官吏借着‘严打’的名义,肆意敛财,鱼肉百姓,搞得民不聊生,到时候激起民变,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坐在首位的首辅张正源,一直没说话。
他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作为务实派的领袖,他其实是有点心动的。国库确实太缺钱了,而那些豪绅确实太富了,而且违法的豪绅也真的多如牛毛。
但是,李东璧说的问题也是致命的。
这把刀一旦递出去,到了地方上,谁能保证它只砍坏人,不砍老百姓?
“钱尚书,此事……确实还得从长计议。”
张正源叹了口气,“地方上的情况复杂,天高皇帝远。若是没了监管,这‘严打’就会变成‘严苛’,变成‘横征暴敛’。到时候,朝廷的声誉就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