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内务府太监们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抄检,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将静思院本就稀薄的安宁砸得粉碎,留下满目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赵宫女彻底垮了,整日缩在勉强收拾过的破屋里,时而发呆,时而无声流泪,连每日取饭都透着一种随时会被拖走的惊惶。王选侍则愈发沉默,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将自己更深地掩藏在那扇重新关紧的门后,连呼吸都仿佛刻意放轻。

唯有谢阿蛮,依旧顶着她那副痴傻的壳子,在雪后初霁的惨淡阳光下,一点点“收拾”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角落。她动作笨拙迟缓,将散落的枯草拢在一起,把被踢到远处的破陶盆拖回来,甚至“好奇”地捡起几片太监们搜查时无意带落、混在泥雪里的碎纸屑,对着光眯眼看,然后无趣地丢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却更加凝固的绝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的血腥气。那气味很淡,混杂在尘土和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却逃不过谢阿蛮异常敏锐的感官。来源似乎是……王选侍的屋子方向。

昨日抄检时,王选侍被粗暴拖出,似乎并未受什么明显外伤。这血腥气是新的,而且,带着一种陈旧伤口崩裂或隐疾发作特有的、甜腥微腐的气息。

谢阿蛮心中微动。王选侍病了?还是受伤了?在抄检时?或者……更早?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玩耍”的范围,开始有意无意地向王选侍屋子的方向偏移。有时在靠近那屋子的墙根下“挖蚂蚁”(虽然什么都没有),有时对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

第三日黄昏,哑巴太监送饭来时,除了惯常的瓦罐,竟又额外给了谢阿蛮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油纸粗糙,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古怪药味的膏体。哑巴太监指了指谢阿蛮红肿溃烂更甚的双脚,又指了指那药膏,比划着“敷上”的手势,喉咙里“啊啊”两声,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麻木。

谢阿蛮“懵懂”地接过,歪着头嗅了嗅那刺鼻的药味,皱了皱鼻子,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塞进了怀里。

这接二连三的、来自底层的“关照”,绝非偶然。内务府的哑巴太监,消息再闭塞,也定然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接到了什么不能明言的暗示。这暗示,未必是善意,更像是一种……提前的“打点”,或者,对某种即将发生之事的、无言的准备。

静思院,已成了一座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被各方目光穿透的玻璃牢笼。只差最后一股力量,来轻轻一推。

这股力量,在第五天的深夜,悄然而至。

没有撞门声,没有呵斥,甚至没有脚步声。谢阿蛮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却连续不断的叩击声惊醒的——不是敲她的门,是敲王选侍的门。“笃、笃、笃”,三声一顿,极有规律,在死寂的雪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谢阿蛮屏住呼吸,悄然调整姿势,从草堆缝隙望出去。

月光清冷,洒在雪地上,映得院落一片惨白。一个披着深色斗篷、身形纤细矮小的人影,立在王选侍门前,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容。那人影叩门的手指,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王选侍的屋里,先是死寂。片刻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和趿拉鞋子的声音。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披斗篷的人影迅速闪身进去,门随即关上,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雪夜幻觉。

谢阿蛮的心缓缓沉落。果然,王选侍并非全然孤立。在这深夜冒险来访的,会是谁?长春宫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王选侍的房门再次无声开启。那披斗篷的人影闪了出来,手里似乎多了个不大的、用布包裹的物件。人影在门口略一停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面朝谢阿蛮蜷缩的角落方向,静静站立了片刻。

月光照亮了那人影的下半张脸——瘦削的下巴,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以及……唇角一颗极小、却在此刻光线下清晰可见的褐色小痣。

谢阿蛮瞳孔骤然收缩。

这颗痣……她见过!虽然只见过一次,且是在多年前,但那位置和形状,她绝不会记错!是那个曾在先帝晚年宠妃宫中伺候、后来因故被贬去浣衣局、再后来据说病死的宫女,好像姓……文?对,文秀!当年沈青梧还是太子妃时,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那宠妃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奉茶时手抖了一下,被宠妃低声斥责,抬头谢罪时,沈青梧恰好瞥见她唇角那颗小痣。后来那宠妃卷入巫蛊案被赐死,身边宫人散尽,死的死,贬的贬,这个文秀似乎就是那时被贬去了浣衣局,再无声息。

她竟然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在这深夜,秘密会见王选侍?

文秀……王选侍……浣衣局……还有之前赵宫女也是从浣衣局被发配来的……这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披斗篷的人影——文秀,又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谢阿蛮这边毫无动静,这才转身,脚步轻捷得几乎不沾地,迅速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剩下王选侍房门紧闭的沉默,和谢阿蛮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王选侍果然不简单。她不仅与长春宫有牵扯(送冬衣的太监),更深夜里与一个本该“病死”的旧宫人秘密相会!她们交换了什么?那个布包里的东西,是王选侍给的,还是文秀给的?

这一夜,谢阿蛮再无睡意。她将重生以来所有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一样,重新串联。李美人的疯癫与小产,暗红雕像,吴嬷嬷的苦檀香,苏浅雪的心病,长春宫对静思院的关注,内务府哑巴太监的异常“关照”,赵宫女的恐惧与贪婪,王选侍的沉默与秘密,文秀的死而复现……

这些线索背后,似乎都隐隐指向宫廷深处某些被刻意掩埋的、肮脏而庞大的旧事。而这些旧事,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不仅网住了静思院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废子”,更可能缠绕着如今高高在上的苏浅雪,甚至……牵扯到更早的、先帝时期的宫闱秘辛。

王选侍,很可能就是这张网上一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结点。

次日,谢阿蛮更加留意王选侍那边的动静。一整天,王选侍的房门都未曾开启。直到傍晚,哑巴太监送饭来,将瓦罐放在她门前石阶上,敲了敲门,便离开了。过了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飞快地将瓦罐提了进去。

就在那门开合的瞬间,谢阿蛮敏锐地捕捉到,屋内飘出的空气中,除了惯常的霉味,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血气,似乎更浓重了些。而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苦檀味!虽然很淡,但谢阿蛮对那气味异常敏感,绝不会错。

王选侍也在用那种香?还是……她接触过沾染了那香气的人或物?昨夜文秀来过,是否带来了什么?

疑窦丛生。

谢阿蛮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更接近王选侍,至少要弄清楚,她到底知道什么,藏着什么,又在为谁(或为自己)谋划什么。

直接接触风险太大,王选侍看似怯懦,实则戒备心极重。或许,可以从她日常所需入手?比如……水?

静思院吃水艰难,那口井半冻,每日打上来的水混着冰碴,仅够饮用和勉强洗漱。赵宫女自顾不暇,王选侍身体似乎有恙,取水必定更加吃力。

机会在两天后出现。那日天色阴沉,午后便飘起了细雪。赵宫女终于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出来打水,手抖得厉害,半桶水洒了大半,自己也弄得浑身湿冷,更加瑟缩。王选侍的房门始终紧闭,门口那只瓦罐依旧未动。

谢阿蛮等到天色将黑未黑,估摸着哑巴太监不会再来,赵宫女也躲回了屋里,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井边。她费力地摇动那冻得发涩的辘轳,打了小半桶混着冰碴的井水,然后提着那沉重的水桶,摇摇晃晃地,不是走向自己的角落,而是……走向了王选侍的房门。

她将水桶放在门前,然后抬手,学着哑巴太监的样子,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含糊怯懦:“水……给你……”

门内一片死寂。

谢阿蛮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便转身要走,脚步故意放得很慢,带着孩童般“做了好事未被理睬”的失落,嘴里小声嘟囔:“冷……阿娘说……帮人……”

就在她即将走回自己角落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选侍站在门内阴影里,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夹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看了看门口那半桶水,又看了看谢阿蛮瘦小脏污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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