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野偏头看去。
土路那头,一位拄着木杖的老人正缓慢地走过来。老人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却不显得羸弱。灰白的头发用布带在脑后随意束着,脸上皱纹深刻,眼睛却还算有神。
他走得不急,把手里的木杖插在地上,每一步都很稳。
走到苏野面前,老人停下脚步,稍微抬头打量了他一眼。
“脸色比昨天好些。”老人开口,声音沙哑但不难听,“能自己出来站着,说明命还算硬。”
苏野没有急着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往木屋后那片荒地一扫,杖尖轻轻往那边一指:“那块地,好好看清楚了。”
苏野跟着看过去。
那片和他记忆中任何田地都不一样的“地”。
没有整齐的垄,没有被犁翻过的痕迹,只剩一大片失去管理的荒草。草下可能还有石块、树根、坑洞,地势起伏不平,干裂的沟渠从中间穿过,在某一处突然断掉,像是有人曾经想修补,却在半途放弃。
“以前这儿也是能长粮的。”老人淡淡道,“只是这些年水少,沟渠断,又没人肯花力气管它,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转头重新看向苏野:“现在它归你了。”
苏野静静地听着。
昨天他昏昏沉沉地被背回来时,大概对这句话没有印象。现在清醒了,才算真正听明白——这片荒地,连同身后的木屋,已经被默认算作他在这个村子里的全部。
没有租金,没有合同,也没有任何正规手续。
只有一句很简单的“归你了”。
“我们村不白养闲人。”老人慢慢说,“你想在这儿活下去,就得自己动手。地是你的,种不出粮来,饿的也是你。”
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种常识。
苏野微微垂下眼。
这种规则一点也不奇怪,甚至比现代社会那些绕来绕去的规章还要直接——你手里有什么,你能从土地里弄出什么,决定你吃得饱不饱。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明白。”
老人看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是真是假。
沉默对视一瞬之后,他轻轻点了点头:“醒得算快。”
他把木杖往地上一顿,声音在泥土里闷闷地散开:“屋里那点糊,是村东头大婶送来的,你先撑两天。身子还虚,今儿别逞能。再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沟渠,教你认认土。”
苏野略微意外地抬眼。
他本来以为,这个世界对一个莫名出现的“外路人”并不会多热情。能给一口吃的、一间屋子躺着,已经是很大的好意。没想到,还有人愿意教他怎么在这块地上活下去。
老人没有去解释自己为什么多管这一份闲事,只是看了看头顶压得很低的云层,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天气越来越不对劲了。”他喃喃了一句,像是在对苏野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能种出来的地,少一年是一年。”
苏野听见了,没有追问。
这是这个世界的事,跟刚刚穿来的他暂时关系不大。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立足点——哪怕这个立足点穷得只剩黄泥和破木头。
老人收回视线,抬手指了指木屋方向:“回去再歇一阵。人是捡回来的,命既然捡回来了,用在哪儿就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不再多说什么,拄着木杖转身,顺着土路往村子里走去。
他的背影被风吹得略微晃动,却始终挺得笔直。
苏野站在门前,看着那道背影一点点远去,最终被几间木屋挡住,消失在视线里。风从荒地那边吹过来,把杂草压倒又扬起,草叶互相摩擦,发出一片细碎的沙沙声。
声音像潮水一样,在他心里来回打转。
他转过身,重新走进木屋,把门关上,用那根粗木棍从里面顶住。外头的风声立刻被隔了一层,虽然还能听见,却不再那么刺骨。
屋里依旧简陋、逼仄,却比刚醒来时多了一点“自己的地方”的感觉。
床边靠墙的位置,立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是之前用来挂衣物的。苏野把它取下来,随手在手里掂了掂,木质轻飘,却还算结实,今后可以当临时拐杖或者简易工具用。
床底下,他摸到一个旧布袋。布袋口被粗麻绳随意打了个结,他解开,里头有几颗皱巴巴的干果和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盐块,外加一些零碎的小石子。
连同桌上的粗瓷碗和木勺,这大概就是他现阶段全部的家当。
苏野重新把东西收好,放回床头,坐到床沿上,静静地看了木屋一圈。
这间屋子不大,从床到门只有三步路,从门到桌子两步,从桌子到墙也不过一臂距离。却在此刻,成了他在新世界里的全部庇护——哪怕墙板薄、门板松,遮风避雨总还勉强够用。
他把粗布衣往身上一裹,慢慢躺下。
床板再次发出吱呀声,仿佛在抱怨这份重量。稻草填充的床垫有些扎人,却带着一点被太阳晒过后的干香,与潮湿木头的霉气混在一起,构成一种奇怪的味道。
苏野闭上眼睛。
脑海里再一次浮现门外那片荒地——杂草、乱石、干裂的沟渠,以及老人提到的“以前能长粮”这句话。
画面缓慢移动。
荒地在风里起伏,像是一具沉睡的巨兽,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只露出几处骨节。沟渠是它身上的伤口,干涸许久,却并未完全愈合。
如果能重新引水,如果能一点点清掉草根、挖开石头,也许有一天,它能重新翻身。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现实一点的说法是——那是未来苏野需要承受的全部“工作量”。
他的思绪顺着这些画面慢慢漂浮,又一点点沉下去。长时间高压生活带来的习惯在此刻发挥了奇妙的作用:只要确定“眼下暂时不会有致命危险”,他就能让自己迅速进入休息状态,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风声仍在,绕着木屋打圈。
木屋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用一种笨拙而粗糙的方式,接纳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人。
很快,苏野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间破旧的木屋里,他沉沉睡去——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真正睡得这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