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咚!咚咚!
喧嚣的雨声,在门关上的瞬间,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狂暴的鼓点,敲打在泽丽莎的心上,也敲打在这间过于宽敞、此刻显得格外孤寂冰冷的办公室里。
沙沙……
炼金羽毛笔的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的文件边缘滑动,留下毫无意义的凌乱线条。
泽丽莎怔怔地看着,许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什么都抓不住。
心里像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空洞的虚无处。
曾经充盈的野心、目标、计算、掌控感,都随着那个少年的消失,如同退潮般迅速流失。
心脏还在跳动,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与……难以言喻的、仿佛连“绝望”都算不上的空虚。
咚。
“啊……”
她猛地回神,发现笔尖不知何时戳破了纸张,一小团墨渍正在精美的羊皮纸上缓缓洇开,如同她此刻无法控制的心绪。
她有些狼狈地换了一张新纸。
“哈……”又是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的笑叹。
现在,连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有些模糊了。
只是因为“恩人”失踪的内疚吗?似乎不止。
因为目睹了一个“天才”的陨落而惋惜?也不完全是。
以前……有过这样对生活彻底失去动力、仿佛行尸走肉般的时刻吗?似乎没有。
即使是在母亲早逝、父亲忙于事业、她独自面对贵族社会明枪暗箭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她也总是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冷酷高效地去争取。
作为高等精灵混血,她理论上还有数百年的漫长生命。
这样的人生,如果一直如同现在这般空洞地持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猛地从奢华的高背椅上站起来,动作有些大,带倒了旁边一瓶装饰用的墨水,深蓝色的液体泼洒在昂贵的地毯上,她也无暇顾及。
她需要一点刺激,一点能让她从这片泥沼般的情绪中暂时挣脱出来的东西。
她快步走向办公室一侧的弧形观景阳台。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她“唰”地一声拉开,隔着魔法强化过的透明水晶玻璃,外面是灰暗狂暴的雨幕世界。
她推开一扇透气的小窗。
呼!
冰冷、湿润、带着泥土与植物气息的风,瞬间裹挟着细密的雨滴扑打在她的脸上、身上,打湿了她额前几缕散落的赤红色发丝,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但这至少能让她清醒一点。
她有些恍惚地想着,这或许算是眼下唯一的“幸运”了。
她茫然地靠在冰凉的大理石栏杆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
透过连绵的雨帘,下月平原那标志性的、一望无际的翠绿色地平线,在铅灰色天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朦胧而……遥远。
真美啊。
她心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
以前……从未注意过。
或者说,她“知道”别人口中的“美丽风景”是什么概念,但从不会像此刻这般,近乎本能地、从心底深处感受到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功利计算的“美”。
以前未曾留意的事物,开始清晰地映入眼帘。
美丽,丑陋,兴奋,悲伤,快乐,无聊……那些书本上描述的、普通人生活中起伏波动的、丰富而细微的情感,此刻正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个接一个地,从她冰封已久的心湖底部浮现出来。
她终于能“感受”到所有那些曾被自己压抑、忽视、或视为“无用”的情感了。
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为什么当她终于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感受时,充盈心间的,却只有这无边无际的无力与绝望?
‘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这令人窒息的感性。
她需要回去,继续处理那些堆积的文件,扮演好“星云商会继承人”的角色。
她转身,准备离开阳台。
但就在转身的瞬间,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如同冰冷的电流,骤然窜过她的脊椎!
‘咦?’
风,停了。
不,不仅仅是风。
那震耳欲聋、仿佛永不停歇的暴雨击打声、狂风呼啸声,在某个无法描述的瞬间,戛然而止。
不是声音逐渐变小,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然按下了暂停键。
一种比好奇更先到来的、本能的恐惧,攫住了泽丽莎。
这种突如其来、违背一切常理的环境剧变,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源于未知的深深寒意。
但泽丽莎还是强迫自己,极其缓慢、僵硬地,重新转回了身,再次望向阳台之外。
“……什么啊。”
她金黄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悬挂在空中的雨滴。
亿万颗,晶莹剔透,大小不一,保持着下坠或飞溅姿态的雨滴,如同最顶级的魔法水晶雕塑,静止在空气中,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静止的雨之森林。
远处,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色闪电,也凝固在半空,将阴沉的天穹劈成两半,如同背景板上永恒定格的、壮丽而狰狞的装饰画。
时间……停止了?
泽丽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力闭上,再猛地睁开。
景象依旧,地平线的尽头,那片朦胧的翠绿与铅灰的交界处……
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朴素灰袍、身形瘦削、胡须雪白的老者,悬浮在那里。
他背对着那道将世界一分为二的凝固闪电,静静地、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一般,注视着阳台上的泽丽莎。
咔嚓!(并非真实声音,而是泽丽莎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断裂的错觉)
老者抬起了脚,他并非行走,而是如同踩在无形的阶梯上,一步一步,踏着静止的暴雨,朝着星云商会总部,朝着泽丽莎所在的阳台,缓缓走来。
他的步伐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步踏出,他与泽丽莎之间的距离,便以违反常理的方式急剧缩短。
讽刺的是,在恐惧彻底占据心神之前,泽丽莎最先感受到的,是心中某个冰冷死寂的角落,骤然涌起的、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那是……希望。
“……”
“……”
没有声音,在绝对静止的世界里,连风声都已消失。
只有那个灰袍老者,无声地、稳定地走近。
最终,他停在了阳台外,与泽丽莎仅隔着一层透明的魔法玻璃(或许这玻璃在时停中已失去意义)。
他微微低头,平静地俯视着泽丽莎。
即使在这无风的环境里,他雪白的长须与灰袍的衣角,也仿佛被不可见的气息拂动,微微飘荡。
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星海、却又平静如古井的眼眸,凝视着泽丽莎金黄色的眼睛,片刻后,用苍老、平和,却带着一种直达灵魂重量的声音,缓缓开口:“在这附近,与‘白流雪’那孩子,结下了最深刻、最纠缠‘因果’与‘缘分’的……就是你了。”
“是……吗?”
泽丽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个被提及的名字,让她的心脏骤然以失控的速度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腔。
“你想……找回他吗?”老者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想!”
没有任何犹豫,泽丽莎的回答脱口而出,斩钉截铁。
金黄色的眼眸中,那沉寂了许久的火焰,仿佛被瞬间点燃。
“即使……可能要以你的‘心脏’、你的‘存在’,甚至你与那孩子之间全部的‘缘’为代价,也没关系吗?”
老者的目光似乎能洞穿一切伪装,直视灵魂最深处的抉择。
连一秒钟的思考都不需要。
“没关……”
“夸张了。”
老者忽然打断了她,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又有些许玩味的弧度。
“什么?”泽丽莎一愣。
“不需要赌上性命,或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老者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我只是想确认……你的‘渴望’,究竟有多强烈。我和那孩子之间的‘缘’太浅,无法直接定位、引导。能打开那条‘路’的钥匙……只能由你来充当。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远处那副被定格的、暴雨与闪电构成的、无比“美丽”的风景画,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回忆。
“……用你全部的灵魂,去渴望,去祈愿,去呼唤他归来。将你的思念,你的决意,你与他之间所有的‘联系’,化作最清晰的‘坐标’,传递给迷失在时间夹缝中的他,也传递给我。这,就是你唯一需要做的。能做到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完全没有问题。
因为,自从他消失后,她每一分、每一秒,不都在这样做吗?
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深夜,在每一次面对文件失神的瞬间,在每一场暴雨敲打窗户的时分……她的心,早已在无声地、疯狂地呼喊了千万遍。
“我能做到。”
泽丽莎挺直了脊背,赤红色的长发在静止的空气中仿佛也焕发出了一丝微光,她金黄色的眼眸中,重新凝聚起曾经属于“泽丽莎”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与锐利,只是其中更多了一份沉淀后的沉重与决绝。
她重重地点头。
老者看着她,那古井无波般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晰可辨的、带着满意与淡淡欣慰的笑容。
呼!
紧接着,仿佛老者的存在本身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那绝对静止的世界,骤然恢复了流动!
哗啦啦啦!!!
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狂风呼啸声,如同海啸般重新涌入耳膜!
停滞的雨滴继续坠落,凝固的闪电瞬间消逝,时间重新开始奔腾。
“……”
泽丽莎静静地站在阳台上,任由重新变得猛烈的风雨扑打着脸颊,目光久久凝视着老者刚刚消失的那片虚空。
几秒后,她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转身,冲回办公室,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雨水,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收拾起一些简单的行李和个人物品。
必须去那里,必须去一个地方,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砰!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又弹开些许。
房间里,只剩下尚未散去的、混合了雨水与冷风的潮湿气息,以及桌面上、地毯上那些未处理的文件、晕开的墨渍,还有几张被穿堂风吹起、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孤独飘舞的雪白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