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没有再说。
他把烟摁在烟灰缸里,手指在玻璃边沿停了半秒。
程屿也没再继续逼问。
他转身去厨房,开了那只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柜。
柜门拉开时发出很轻的一声“嗒”。
里面的酒不算多,几瓶威士忌,一瓶白兰地,还有两只放得很靠里的玻璃杯。
“喝点?”程屿把杯子搁到吧台上,语气随意,“你不是也没打算今晚回去。”
陆峥抬眼看他一瞬,没拒绝,只是“嗯”了一声。
酒倒进杯子里,琥珀色晃了两下,撞到玻璃壁上。
程屿没加冰,故意要让那股辣直接把人从胸口烧到喉咙。
第一口下去,陆峥喉结滚动,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很久没这样喝过了……不是饭局上那种把酒当工具的喝法,是你真的不想再端着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把理智放松一点。
程屿倚在吧台边,盯着杯沿的反光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在这儿喝酒,还是你被陆家人抬走那回。”
陆峥的手顿了一下,杯子停在半空。
当然记得。
那天也是冬天,风比今天还硬。
顾家出事后,顾朝暄被秦湛予“捡”回去,他那时候找了她整整一夜,让她跟他回去,她却说:“我跟我男朋友待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那一瞬间陆峥甚至没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声音。
只觉得胸口猛地塌了一块,塌得很安静,却把他整个人都掏空。
他一直以为自己最懂她:她的骄傲,她的倔,她对安全感的渴望。
他以为只要他在,她再怎么失控也会回到他手心里。
可她没有。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走,递给了别人。
那晚他走得很体面,至少在她面前维持了体面。
下楼时风像刀子,刮得眼眶发涩,他却连抬手揉一下都觉得可笑。
后来是程屿接的他,把他带到这套房子里,开灯,倒酒,什么都没问,只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程屿说:“喝吧。”
喝到后半夜,陆峥终于醉得站不稳,手机里全是陆家人打来的电话。
他不接,程屿也不劝。
直到天快亮,门铃被按得刺耳,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上来,面无表情地把他架走……像把一件失控的麻烦物品,从不该出现的地方搬回原位。
“……记得。”陆峥把杯子放下,声音发哑,“没什么好记不得的。”
程屿抿了口酒,没看他,只看着落地窗外那片灯海:“你那晚像疯了一样。我当时还想,你这么稳的人,居然也能把自己弄成那样。”
陆峥没回。
酒精往上冲,理性被慢慢泡软,很多平时压得住的东西开始浮出来……不体面,不合规,不该有的妄想。
程屿忽然又开口,像随口一问:“你后悔吗?”
屋子里静了一下。
酒杯里的液面轻轻颤,映出陆峥眼底那层薄雾。
后悔什么?
后悔没更早告诉她真相?后悔那几年把一切都算得太清楚,以为只要按规矩走就能护住她?后悔在她最需要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人”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更大的局、选择了他从小被灌输的“正确”?
还是后悔……那晚她喊别人男朋友时,他没有直接把她拽走,哪怕代价是他亲手把自己的人生砸碎?
陆峥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他抬手又灌了一口,酒辣得他喉咙发疼。
那点疼犹如一根针,把他眼眶里那层雾硬生生顶出来,洇得更红。
他偏过头,盯着窗外的车灯,不让程屿看见自己的失态。
程屿也没逼。
他只是把杯子举起来,跟陆峥轻轻碰了一下,玻璃声很脆。
“别装了,”程屿低声说,“你后不后悔,你自己最清楚。你这种人,后悔也不会回头。你只会把后悔压进肋骨里,继续往前走。”
陆峥听着,呼吸慢慢变重。
酒精终于把他拖进一片昏沉里。
他靠在沙发背上,眼皮越来越沉,耳边的世界一点点远了。
最后他闭上眼,跌入一场不受控的梦。
——梦里是希腊。
阳光白得刺眼,海风却很软。
街道是狭窄的石板路,两侧是刷得发亮的白墙,蓝色的窗框像被海水洗过。
远处有人弹着琴,旋律轻快得像能把人心里那点阴影都晒干。
顾朝暄在他身边。
她穿一条浅色的裙子,头发被风吹起,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不是那种在北京强撑出来的笑,也不是巴黎那种戒备着的笑,是很干净、很松弛的笑,跟小时候一样,仿佛她从来没被任何人背叛过,从来没被现实按进泥里过。
她伸手牵住他,掌心温热。
“陆峥,你走快点。”她回头催他,声音里带着撒娇的轻快。
他低头看见自己另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两三岁,软软的一团,穿着小小的背带裙,头发乌黑,眼睛像顾朝暄。
她趴在他肩头,伸出小手去抓街边盛开的三角梅,抓不到,就咯咯笑。
陆峥的心口猛地软了一下。
那种软不是快乐,是一种几乎要把人压垮的温柔:因为他太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到他连伸手抱紧都不敢用力,怕稍微一用力,梦就碎了。
他还是忍不住。
他把顾朝暄的手握得更紧一点,怕她下一秒就会从指缝里溜走。
顾朝暄回头看他,眼神很亮:“怎么了?”
他想说:别走。
想说:对不起。
想说:我其实很多次都想过放弃一切带你走,可每一次我都没敢。
可梦里的他开不了口。
他只能看着她笑,看着那小女孩在他怀里闹,看着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终于走对了的路。
然后,风忽然变冷。
街角的光线暗下去,远处的海面像被云遮住。
顾朝暄的手一点点从他掌心里抽离……
她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
可声音被风吹散。
下一秒,小女孩也不见了,怀里只剩下空。
陆峥的手臂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却抱着一团彻底的虚无。
他猛地睁开眼。
屋里还是北京冬夜。
落地窗外车灯一串串滑过,像梦里那条街的反光,却冷得没有温度。
他坐在沙发里,呼吸发紧,眼眶湿得发烫。
脸颊上一道凉意滑下来,他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程屿坐在对面,杯子里还剩半杯酒。
他看了陆峥一眼,没笑,也没说“你也会这样”。
他只是很轻地问了一句,“梦到她了?”
陆峥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