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是在第三天夜里回来的。
他推门进来时,朱元璋正靠在床头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像只煮熟的虾。王承恩走后,李家庄一个老妇人来送过两次饭,都是稀粥,朱元璋勉强喝几口,大多吐了出来。
“陛下。”李岩单膝跪地,风尘仆仆,嘴唇干裂起皮,“信……送到了。”
朱元璋止住咳,喘着气看他:“见到人了?”
“见到几个。”李岩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封回信,“江北几个山寨的头领,还有……徐州那边的一支义军,领头的是个把总,叫陈永福,原是孙传庭的旧部。他们都说,只要史大人还在扬州扛旗,他们就听调。”
朱元璋接过那些信,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李岩帮他展开。
字迹大多潦草,有些还有错别字,但意思明白:愿效死力,共抗东虏。
“好……好……”朱元璋把信放在膝上,又问,“扬州那边……有消息吗?”
李岩脸色黯了黯:“史大人进了扬州城,黄得功也率部赶到,两军合兵一处,有三万多人。但……南京那边来了旨意,要史大人‘即刻返京述职’,扬州防务‘交由朝廷委派官员’。”
朱元璋闭上眼睛。
意料之中。
“史可法……听旨了吗?”他问。
“还没有。”李岩说,“史大人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但南京又派了第二批使者,这回是卢九德亲自带的队,还带着……带着弘光皇帝的亲笔诏书。”
压力越来越大了。
“陛下,”李岩抬头,眼睛里有血丝,“还有件事……多尔衮派人去了南京。”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
“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李岩说,“清军的使者带着多尔衮的亲笔信,直入南京城。信里说什么不知道,但听说……马士英和钱谦益连夜进宫,和弘光皇帝密谈到天亮。”
和谈。
真的要来了。
朱元璋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床上。李岩想扶,被他摆手制止。
“你……”他喘了几口气,“再去一趟扬州。告诉史可法,就说朕说的:南京若降,扬州就是新都。他史可法,就是大明的宰相。”
李岩一震:“陛下,这……这是要……”
“另立朝廷。”朱元璋说得斩钉截铁,“弘光若降,就不再是大明的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史可法可奉宗室贤者为帝,在扬州建朝,继续抗虏。”
这话太重,李岩跪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去吧。”朱元璋躺回去,“趁朕……还活着。”
李岩重重磕头,起身要走。
“等等。”朱元璋叫住他,从枕头下摸出那枚洪武通宝,递给李岩,“这个……带给史可法。告诉他,朕把大明……托付给他了。”
李岩双手接过铜钱,捧在手心,像捧着烧红的炭。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转身出门。
屋里又静下来。
朱元璋听着外面的风声。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夜里本该暖了,可他还是冷,冷得牙齿打颤。
王承恩走了六天了。从李家庄到扬州,快马两天能到,现在应该见到了史可法。那几封信,那枚铜钱,应该已经交出去了。
剩下的,就是等。
等史可法的选择,等黄得功的选择,等天下人的选择。
也等……自己的死期。
他能感觉到,生命像沙漏里的沙,正一点点流走。白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夜里却睡不着,咳,一直咳,咳出血,咳出碎肉。
那个老妇人昨天送粥时,偷偷跟他说:“这位老爷……您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这咳得……不对劲。”
朱元璋只是笑笑。
郎中救不了命。能救命的,是扬州那三万兵,是史可法那颗心。
又过了两天。
这天下午,朱元璋突然精神好了些。不咳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他甚至能自己坐起来,靠在墙上,看着窗外。
阳光很好,从破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有苍蝇在光柱里飞,嗡嗡响。
回光返照。
朱元璋知道。他经历过一次——洪武三十一年,他躺在南京皇宫的龙床上,也是这样的午后,突然有了精神,还能坐起来批几份奏章。然后晚上就不行了。
这次也一样。
他静静等着。
傍晚时分,门外传来马蹄声。不是一匹,是好几匹。
李岩冲进来,脸上又是汗又是土,眼睛里却有光:“陛下!史大人……史大人拒旨了!”
朱元璋眼睛一亮:“说清楚。”
“卢九德到扬州传旨,要史大人交出兵权,回南京。史大人当众撕了圣旨,说……”李岩喘着气,“说‘淮安血未干,君父尸骨未寒,岂有议和之理?臣宁死,不奉此乱命!’”
好!
朱元璋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黄得功呢?”
“黄将军支持史大人。”李岩说,“他还把南京派去接管军务的官员赶出了扬州城。现在扬州全城戒严,史大人和黄将军正在整军备战,说……说清军若敢南下,就在扬州城下决一死战。”
“好……好……”朱元璋连说两个好字,忽然咳起来,这次咳得撕心裂肺,血喷了一床。
李岩慌忙上前,朱元璋摆摆手,抹掉嘴角的血,眼睛却更亮了:“还有呢?”
“还有……”李岩犹豫了一下,“史大人让我带话给您。”
“说。”
“史大人说:‘请陛下放心,臣在,扬州在。臣死,扬州亦在。’”
朱元璋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够了。
有这句话,够了。
他躺回去,浑身力气像被抽空。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嗡嗡响。
“李岩……”他轻声说。
“草民在。”
“你……读过书,懂道理。朕问你……你说,朕这辈子……算成功,还是失败?”
李岩愣住了。这个问题太大,他答不上来。
朱元璋也不需要他答。
“朕啊……这辈子活了两回。”他看着屋顶,声音越来越轻,“第一回,从乞丐到皇帝,打下了大明江山。第二回,从皇帝到……到这副样子,丢了半壁江山。”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你说,哪个是真的?”
李岩跪下:“陛下就是陛下。”
朱元璋摇摇头:“不对。两个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第一回,朕以为打下了江山,就能传之万世。可你看,才二百多年,就成了这样。第二回,朕以为能挽狂澜于既倒……可你看,淮安还是丢了。”
“但陛下试过了!”李岩抬头,眼含热泪,“陛下从北京打到淮安,练出了新军,守住了扬州!至少……至少江南还在!”
“江南……”朱元璋喃喃,“是啊,江南还在。”
可还能在多久?
他没问出口。
窗外天色暗下来。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屋里陷入昏暗。
“点灯吧。”他说。
李岩点上油灯。黄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映着皇帝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你走吧。”朱元璋说,“回扬州去,跟着史可法,好好打。”
“陛下……”
“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李岩跪着不动。
朱元璋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人——徐达、常遇春、汤和、刘伯温……那些跟着他打天下的老兄弟。还有……杨嗣昌、卢象升、孙传庭……那些为大明战死的忠臣。
都死了。
就剩他了。
哦,他也快了。
“走吧。”他闭上眼睛。
李岩磕了三个头,起身,一步一步退出去。门轻轻关上。
屋里只剩朱元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