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静。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慢,很重,像在敲丧钟。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濠州城外,他第一次穿上红巾军的号衣,兴奋得一晚上没睡。
想起鄱阳湖上,他站在船头,看着陈友谅的巨舰如山压来,手心里全是汗。
想起应天登基那天,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他坐在龙椅上,觉得天下都是自己的。
想起煤山那棵老槐树,衣带在风里飘。
想起淮安城头,金铉回头那一眼。
想起史可法跪在他面前,说“虽九死其犹未悔”。
想起那枚洪武通宝,在手心里,从冰凉到温热。
够了。
真的够了。
他这一生,两辈子,打过最硬的仗,见过最忠的人,也见过最奸的贼。
值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很多。
门被推开。
朱元璋没有睁眼。他知道是谁。
“皇爷……”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如释重负,“老奴……老奴回来了。”
接着是另一个声音,沉稳,嘶哑:“臣……史可法,参见陛下。”
然后是第三个,粗犷:“末将黄得功,参见陛下!”
朱元璋慢慢睁开眼。
油灯光里,三个人跪在床前。王承恩老泪纵横,史可法眼睛红肿,黄得功甲胄未卸,身上还有血迹。
“你们……”朱元璋想坐起来,没成功。
王承恩和史可法扶起他,在他背后垫上枕头。
“陛下,”史可法声音哽咽,“臣……臣来晚了。”
“不晚。”朱元璋看着他,“正好。”
他看向黄得功:“黄将军,你……很好。”
黄得功重重磕头:“末将无能,让陛下受苦了!”
朱元璋摇摇头,目光落在史可法脸上:“扬州……怎么样了?”
“清军前锋已到高邮,距扬州不到百里。”史可法说,“但臣已布好城防,城中粮草充足,军民同心。这一仗……能打。”
“能打多久?”
“至少三个月。”史可法咬牙,“三个月内,臣保证扬州不丢。”
三个月。
朱元璋算算。现在是四月,三个月后是七月。那时江南入夏,湿热,北兵不耐,或许……或许真有转机。
“好。”他说,“那朕……就能安心走了。”
“陛下!”三人齐声。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他们听他说完。
“史可法。”
“臣在。”
“朕死后,你总领江北军政。新军交给你,扬州交给你……大明,也交给你。”
史可法伏地痛哭:“臣……臣担不起……”
“担得起。”朱元璋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你是忠臣,也是能臣。记住朕的话:别学岳飞。该硬时硬,该……该软时,也得软。活着,才能打下去。”
“臣……遵旨。”
“黄得功。”
“末将在!”
“你忠勇,朕知道。以后……听史可法的。他让你打,你就打;他让你守,你就守。若有人……有人敢降虏,敢害史可法……”
朱元璋喘了几口气,盯着黄得功:“你就杀了他。不管是谁。”
黄得功眼含热泪:“末将……领旨!”
最后,他看向王承恩。
老太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磕头,额头都磕破了。
“承恩啊……”朱元璋伸手,王承恩赶紧握住。那手冰冷,像冰块。
“老奴……老奴在……”
“你跟了朕……两辈子了。”朱元璋说,“第一回,你不在。这一回……辛苦你了。”
“老奴不苦!老奴……”
“听朕说。”朱元璋握紧他的手,“等朕死了,你别殉葬。去扬州,跟着史可法。你懂宫里的规矩,懂怎么伺候人……史可法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
王承恩哭得浑身发抖。
交代完了。
朱元璋觉得累极了。眼皮沉得像铁闸,慢慢往下坠。
“陛下!”史可法扑上来,“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想了想。
还有什么呢?
该说的都说了。
他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可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一点鱼肚白。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要来了。
可他看不到了。
“标儿……”他忽然轻声说。
史可法一愣。
“棣儿……”朱元璋又说,眼睛望着虚空,像在看很远的地方,“这江山……真的好难守……”
声音越来越轻。
“你们……要好好守……”
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手从王承恩手里滑落。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
静。
死一样的静。
过了很久,王承恩颤抖着伸出手,探到皇帝鼻下。
没有气息。
他僵住了,然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扑在皇帝身上,嚎啕大哭。
史可法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泪无声地流。
黄得功一拳砸在地上,青砖碎裂,拳头血肉模糊。
天亮了。
晨光从窗缝照进来,照在床上。
朱元璋(或者说,朱由检)安静地躺着,脸上没有痛苦,甚至有一丝……解脱。
他死了。
大明的皇帝,死了。
两次。
屋外,鸡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