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恩帖送到肃亲王府的次日,回礼便浩浩荡荡地抬进了沈府。
十二箱绸缎,八盒首饰,外加南海珍珠、西域宝石若干。领头的王府长史笑得见牙不见眼:“王爷说了,沈二小姐蕙质兰心,这些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给小姐赏玩。待大婚那日,还有更好的。”
沈兆安盯着那箱笼里耀眼的光泽,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王氏更是亲自上前,拿起一串鸽血红宝石项链,在掌心掂了又掂。
“王爷厚爱,小女实在惶恐。”沈兆安搓着手,“请长史大人回禀王爷,沈家必定风风光光地将女儿送进王府,绝不负王爷青眼。”
长史满意地捋了捋须:“王爷还让老奴带句话——听说沈二小姐擅琴,王府的‘焦尾’古琴已尘封多年,正等着新主人呢。”
这话一出,连王氏都变了脸色。
焦尾琴,前朝名琴,肃亲王珍藏数十年,从未让外人碰过。如今竟要送给沈琼音?
这份“殊荣”,太重了。
重到让人心慌。
送走王府的人,沈兆安在正厅里踱步,眉头紧锁:“王爷这态度……太过殷切了。”
“殷切还不好吗?”王氏抱着宝石盒子不肯撒手,“说明他真看重音儿。咱们沈家这回,可是攀上高枝了。”
“你懂什么!”沈兆安压低声音,“肃亲王是什么人?三任正妃都死得不明不白,宗室私下里都说他的八字克妻。如今对音儿这般好,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那还能退婚不成?”王氏翻了个白眼,“聘礼都收了,婚书也换了,现在反悔,肃亲王能放过咱们沈家?”
沈兆安不说话了。
是啊,开弓没有回头箭。
“去把音儿叫来。”他吩咐下人,“有些话,得嘱咐嘱咐她。”
沈琼音坐在自己小院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账册。
青黛急匆匆跑了进来:“小姐,老爷又让您去正厅!”
“不急。”沈琼音翻过一页,指尖在某行数字上轻轻一点,“周伯送来的这份清单里,肃亲王送的首饰,总价约八千两。绸缎三千两,珍珠宝石约五千两……加起来,一万六千两。”
“这么多?”青黛咋舌。
“多是多,但比起云锦阁这三个月的利润,还差得远。”沈琼音合上账册,“青黛,你说肃亲王一个闲散宗室,哪来这么多钱挥霍?”
青黛一愣:“王爷……总有俸禄和田产吧?”
“俸禄一年不过五千两,田产收益也不会超过一万。”沈琼音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株海棠树下,“可他随手送未来王妃的礼物,就值一万六千两。这还不算他府中日常开销、姬妾供养、门客幕僚的支出。”
“小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沈琼音折下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指尖捻碎,“这位王爷,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正说着,院门被人推开,王氏身边的李嬷嬷走了进来。
“二小姐,老爷夫人等您半天了。”她的语气极不耐烦。
沈琼音将残花丢入泥土,拍了拍手:“走吧。”
正厅里,沈兆安已经换了一副慈父的面孔。
“音儿啊,坐。”他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昨日王府送来的东西,你都看到了吧?王爷对你,那是真心实意的。”
沈琼音垂眸:“女儿惶恐。”
“惶恐什么?这是你的福气。”王氏接话,脸上堆满笑容,“不过呢,有些规矩,母亲得提前教你。王爷年纪大了,喜欢安静,你嫁过去后,要少说话,多伺候。王爷让你弹琴你就弹,不让你弹就别碰。还有,王府里的几位侧妃、姨娘,都是跟了王爷多年的老人,你要敬着,不可争宠……”
一条条,一件件。
都是教导她如何更好地取悦男人。
沈琼音安静地听着,直到王氏说到“尽快为王爷开枝散叶”,她才抬眼:“母亲,王爷年过六旬,子嗣之事,怕是强求不得。”
“胡说什么!”王氏瞪她,“太医说了,王爷身子骨硬朗着呢。你年轻,好生养,只要生下儿子,将来王府的爵位……”
“母亲,”沈琼音将她的后话打断,“若女儿生不出儿子呢?若女儿像前三位王妃一样,福薄命短呢?”
厅内骤然安静。
沈兆安脸色铁青:“放肆!这种不吉利的话也敢说出口来!”
“女儿只是实话实说。”沈琼音站起身,裙摆拂过地面,“父亲,母亲,你们真觉得,嫁给肃亲王是桩好姻缘吗?还是说,只要沈家能得到好处,女儿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你——”沈兆安扬手要打。
沈琼音不闪不避,只是静静看着。
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沈兆安声音疲惫,“三年前陆家退婚,是沈家对不住你。但这次不同,肃亲王亲口承诺,只要你嫁过去,他就动用宗室关系,帮沈家拿到江淮盐引的专营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沈家从此就是皇商,子孙后代都不用再看人脸色!”
原来如此。
盐引专营。
沈琼音笑了,笑得眼底发凉。
“所以,女儿就是一张用来交换盐引的契书,对吗?”
沈兆安别过脸去:“话别说那么难听。你是沈家的女儿,为家族尽力,本是应当。”
“那若女儿不愿意呢?”
“这可由不得你!”王氏拍案而起,“婚期已定,就是绑,也要把你绑上花轿!”
气氛僵持。
就在这时,门外小厮来报:“老爷,永昌伯爵府送来帖子,邀请府上女眷三日后去城外别苑赏春。特别点名……请二小姐务必到场。”
永昌伯爵府?
沈兆安和王氏对视一眼。
那可是真正的清贵世家,祖上出过三位帝师,如今虽无实权,但在文人士林中声望极高。沈家这样的商贾门户,平日连伯爵府的门都摸不着,如今竟被主动下帖?
“帖子上怎么说?”沈兆安忙问。
“说是感谢云锦阁的流光锦,他家大小姐的嫁衣惊艳四座。特意办个赏花宴,请二小姐前去,也好让各家夫人小姐都见识见识云锦阁东家的风采。”小厮递上帖子。
烫金帖子,熏着淡淡的梅香。
沈琼音接过翻开。
落款处除了永昌伯爵府的印鉴,还有一行小字:“焦尾琴已备,盼卿抚之。”
她的指尖微微一顿。
这不是永昌伯爵府的风格。
倒像是……某个人的手笔。
“去!当然要去!”王氏已经眉开眼笑,“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音儿,你好好准备,那日定要弹一曲最拿手的,让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们都瞧瞧,咱们沈家的女儿,配得上亲王正妃之位!”
沈琼音合上帖子,抬眼看向门外。
春光正好,海棠花影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片光斑。
“女儿遵命。”
三日后,城西永昌伯爵府别苑。
马车在垂花门外停下,青黛扶着沈琼音下车。今日她穿了一身月白底,绣着银丝缠枝莲的衣裙,外罩着淡青色纱衣,帷帽垂至肩下,遮住了大半张的面容。
饶是如此,刚进园子,便引来无数目光。
“那就是沈家二小姐吗?听说要嫁给肃亲王了……”
“啧啧,十九岁的姑娘,嫁给六十三的老王爷,这是图什么呀?”
“还能图什么?当然是王妃的尊位呗。商贾之女,能攀上宗室,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
沈琼音恍若未闻,只跟着引路的丫鬟,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
轩内已坐了不少女眷,主位上是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夫人,正是永昌伯的夫人。她身侧坐着几位华服妇人,其中有位穿湖蓝衣裙的年轻女子,含笑着看了过来,她是永昌伯的嫡女——李静姝。
“沈二小姐来了。”李静姝起身相迎,态度亲切,“久仰大名,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沈琼音福身:“李小姐客气。”
“来,坐我身边。”李静姝拉着她坐下,声音压低,“今日这赏花宴,不是我母亲办的。”
沈琼音抬眼。
“是陆大人托我母亲下的帖子。”李静姝看着她,眼神中一抹意味深长,“他说,你需要一个在众人面前亮相的机会。一个……能让你‘合理’推掉肃亲王婚事的机会。”
沈琼音帷帽下的唇角轻轻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