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观建在西山半腰,春日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石阶上湿漉漉的,泛着青苔的暗绿。
沈琼音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鹅黄襦裙,外罩月白比甲,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白色玉簪。青黛跟在她的身后,挎着香篮,两人沿着石阶缓缓上行。
“小姐,您真要……”青黛欲言又止,眼里满是担忧。
沈琼音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石阶尽头的那抹黛色飞檐上:“来都来了,自然要进去上炷香。”
“可是陆大人他……”
“他是他,我是我。”沈琼音语气平静,“我来为云锦阁祈福,为沈家祈福,与他人无关。”
话虽如此,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
昨夜从破庙回来后,她一宿未眠。萧景明给的那包东西,她翻了又翻——陆珩的喜好、习惯、行程,详尽得可怕。显然,萧景明盯着陆珩不是一两天了。
而其中最显眼的一条:每月初七,陆珩必来玉清观,为他早逝的母亲上香。雷打不动,已有十年。
今日正是初七。
晨钟响起,悠长浑厚,在山间回荡。道观大门敞开,几个小道童正在洒扫庭除。见沈琼音主仆进来,一个年长的道士迎了上来:“女施主是来上香还是祈福?”
“上香。”沈琼音接过青黛递来的香篮,“也想求一支签。”
“请随我来。”
大殿内檀香袅袅,三清神像庄严。沈琼音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然后摇动签筒。
竹签落地的声音清脆。
她俯身拾起——第九签,中平。
“女施主求什么?”道士接过签,看了一眼,眉梢微动。
“求……前程。”
道士沉吟片刻,缓缓道:“此签曰‘云开月现’,看似光明在望,实则暗藏风波。女施主近日当谨言慎行,尤其要提防身边亲近之人。”
沈琼音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多谢道长提点。”
她起身,正要离开大殿,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沉稳、有力。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沈二小姐。”陆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真巧。”
沈琼音缓缓转身。
陆珩今日未着官服,一身鸦青色常服,腰间系着同色丝绦,玉冠束发,虽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清俊。他站在大殿门口,晨光从他身后照进,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大人。”她福身,语气疏离,“确实很巧。”
陆珩走进殿内,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在沈琼音刚才跪过的蒲团旁跪下。他的动作虔诚而郑重,上香,叩首,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沈琼音站在一旁,看着他挺拔的背影。
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们还未定亲,只是两家世交。有一次她随母亲来玉清观,恰逢陆珩也在。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跪在母亲的灵位前,肩膀微微颤抖。她悄悄递去一方帕子,他接过,抬头看她时,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
“我娘最爱玉清观的桂花糕。”那时的他对她说道,“她说这里的桂花,有家乡的味道。”
后来她才知道,陆珩的母亲是江南人,嫁入侯府后,再没回过故乡。玉清观的桂花,是她对故土唯一的念想。
“沈二小姐在想什么?”陆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已上完香,起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琼音移开视线:“想起一些旧事。”
“旧事……”陆珩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沈二小姐可还记得,当年在这里,你曾说过一句话?”
沈琼音抬眸。
“你说,愿这世间所有离别,都能有重逢之日。”陆珩看着她,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如今看来,这话倒是应验了。”
重逢?
沈琼音心中冷笑。这样充满算计和试探的重逢,也算重逢吗?
“陆大人说笑了。”她淡淡道,“琼音如今只愿沈家平安,云锦阁生意兴隆。至于其他……不敢奢望。”
“云锦阁。”陆珩点点头,“听说最近货源出了些问题?”
消息传得真快。
沈琼音垂眸:“一些小事,不劳陆大人挂心。”
“小事?”陆珩走近一步,声音压低,“锦华堂联合江南三大丝商断你货源,这若还是小事,什么才算大事?”
沈琼音猛地抬头:“陆大人在调查我?”
“不是调查。”陆珩看着她眼中的戒备,轻轻叹了口气,“是关心。”
“关心?”沈琼音笑了,但笑意未达眼底,“陆大人的关心,琼音承受不起。三年前受过了,如今不想再受第二次了。”
这话说得直接,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两人之间本就脆弱的隔膜。
陆珩的脸色白了一瞬。
大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恨我。”
“恨?”沈琼音摇头,“不恨。恨一个人太累,琼音如今只想好好活着,做好自己的生意。陆大人若真想帮我,不如离我远些——毕竟您现在是盐税案的主审官,而沈家,曾是肃亲王的‘姻亲’。走得太近,对您对我,都没好处。”
她说得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陆珩盯着她,忽然伸手,从她发间取下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花瓣。
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一般。
沈琼音僵在原地。
“沈琼音,”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三年前我负你,是我之过。你要恨,要怨,我都认了。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
“陆大人……”
“萧景明找你了,对吗?”陆珩打断了她的话头。
沈琼音瞳孔一缩。
“昨夜破庙,我的人就在外面。”陆珩将那片花瓣握在掌心,“他要你接近我,套取证据,然后再刺杀我。而你……全答应了。”
沈琼音后退一步,背脊抵上冰冷的香案。
“你跟踪我?”
“是保护。”陆珩也上前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尺的距离,“萧景明此人阴狠狡诈,他给你的承诺,你一个字都不能信。那本账册,他手里至少还有三份抄本。即便你烧了原本,他随时可以再拿出一份,置你沈家于死地。”
“那又如何?”沈琼音抬眼直视,“陆大人是让我坐以待毙,等着沈家被抄?”
“我是让你信我。”陆珩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她无法挣脱,“盐税案我已掌握七成证据,肃亲王翻不了身。萧景明现在是狗急跳墙,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不如将计就计——”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沈琼音浑身一颤。
不是因为亲昵,而是因为他说的内容。
“你……你是要我当做诱饵?”她的声音发颤。
“不,是合作。”陆珩松开她,退后一步,“你配合我演一场戏,我保沈家无恙。事成之后,肃亲王一党彻底铲除,萧景明给你的威胁,自然也烟消云散。”
大殿外传来鸟鸣,清脆悦耳。
殿内却是一片死寂。
沈琼音看着陆珩,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算计,可她看到的,只有坦荡和……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愫。
“为什么?”她问,“陆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费心帮我?三年前你选择家族,选择前程,如今又为何要趟沈家这塘浑水?”
陆珩沉默许久。
久到沈琼音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