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岛,士林官邸的夜宴厅内
水晶吊灯流淌着暖黄的光晕,映照着细瓷餐具上精致的青天白日徽记。
空气里浮动着绍兴黄酒的醇香和陈年花雕蒸鲤鱼的鲜气,混合着淡淡的雪茄烟雾。
老蒋抿了一口酒,声音带着点追忆的感慨:“辞修啊,刚才提到第三次长沙会战,天炉战法,硬是烧退了阿南惟几的十万虎狼之兵!
伯陵,你当时坐镇九战区,指挥若定,功在党国!
那份胆魄,那份韧性,今日思之,尤令人心血沸腾!”
薛岳欠了欠身,脸上掠过一丝得色,随即又被沉郁取代:“委座过誉。
将士用命,民心可用,方能成就此役。
只是如今……”
他话未说完,只是微微摇头。
何应钦点了点头,接口:“是啊,当年何等艰难,台儿庄,昆仑关,哪一仗不是尸山血海拼出来的?
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这股子不屈服的精气神!
敬之兄在昆仑关打出了国威!”
他看向杜聿明原本的位置,意识到杜不在,便自然地转向孙立人:“抚民,你在仁安羌救英军,扬威异域,也是我黄埔的光彩!”
孙立人坐姿笔挺如松,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声调不高却清晰:“军人本分而已。
装备、训练、决心缺一不可。
可惜……”
他后半句咽了回去,目光扫过眼前精美的器皿。
老蒋捕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立刻将话题引向更“辉煌”的过去:“所以我说,一时的困顿不算什么。
经国,你当年在赣南,推行新政,整饬吏治,也是为这‘坚韧’二字打下根基。”
蒋敬国恭敬点头:“父亲教导的是。根基在民,力量在民。”
宋美林适时地微笑着,用流利的英语插话,声音清脆悦耳:“达令说得对。
我们过去经历的考验,恰恰证明了我们的生命力。
如今达令励精图治,更有自由世界领袖美国的坚定支持。
等朝鲜那边尘埃落定,我再去华府走一趟。
范登堡参议员、杜勒斯先生那里,总要为我们再争取一笔像样的援助。
最近拨付的那些款项,连购置急需的物品都不够……”
她秀眉微蹙,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抱怨。
提到朝鲜战局,席间的气氛似乎活络了一些。
胡宗南从大陈岛带来的海风气息似乎还在身上,他声音洪亮:“夫人所言极是!
美国是什么实力?
钢铁洪流,遮天蔽日的飞机!
对面那点破铜烂铁,靠着人海战术和苏联的一点施舍,在朝鲜占了点便宜,但改变不了大局!
那个什么李云龙、伍万里,带着部队就敢往汉城方向钻?
看地图就知道,那是自投罗网!
李奇微将军只要在汉城周边据点钉住他们,等西线、东线的美军精锐回师合围,就是第二个仁川登陆!
聚歼,板上钉钉!”
说着,他挥了挥手,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场景。
顾祝同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顺着胡宗南的话分析:“琴斋兄豪气!
从战略态势看,确是如此。
他们东线突击集团过于冒进,后勤线必然脆弱不堪。
联合国军握有绝对制空权和火力优势,只要汉城不丢,稳住阵脚,收缩防线,待援军一到,李云龙、伍万里所部就是瓮中之鳖。
李奇微将军‘磁性战术’的韧性,我们是见识过的,西点高材生,不可能让他们再跑掉。”
陈诚一直比较沉默,此刻也微微点头,谨慎地补充道:“从纯军事角度看,风险确实存在,但联合国军实力犹存,转圜余地极大。
关键在于汉城能否守住,以及援军能否及时抵达形成合围铁钳。
只要这两点达成,他们这次冒险,必将付出沉重代价。”
众人纷纷点头,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老蒋脸上也露出了今晚难得的真正笑意,似乎朝鲜的“捷报”已经在望,连带着自己的困局也透出一丝光明。
他举起酒杯:“来,为前线浴血奋战的自由世界联军将士,为即将到来的胜利,也为在座诸公对党国的赤胆忠心,干一杯!”
水晶杯盏轻轻相碰,发出悦耳的脆响。
何应钦笑着应和:“委座说得对,这杯酒,预祝李奇微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将中共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悍匪聚歼于汉城城下!”
薛岳也举杯:“让他们也尝尝被合围的滋味!”
孙立人虽举杯,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觥筹交错间,话题又回到昔日的金戈铁马。
老蒋兴致颇高,甚至讲起了北伐时在南昌城下督战的惊险一幕。
宋美林含笑听着,心里盘算着如何利用朝鲜的“胜利”在美国国会争取到更大规模的援助数字。
就在这酒酣耳热、追昔抚今的气氛达到顶点时,官邸侍从长王世和的身影出现在餐厅门口,步履比平日急促许多,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
他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国军少校参谋,军服笔挺,但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手里紧捏着一个加印着“特急·绝密”红戳的文件夹。
满堂谈笑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钉在了那名参谋和他手中那份似乎重逾千斤的文件上。
水晶吊灯的光芒仿佛突然变得刺眼而冰冷。
刚才还弥漫着的酒香佳肴气息,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滞重。
连蒋敬国刚为父亲斟满的酒杯,也悬停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荡。
王世和快步走到老蒋身侧,俯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
但“朝鲜”、“东线”、“突变”几个词,还是像冰冷的钢针扎进了众人耳中。
老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风干的泥塑。
他放下酒杯,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长衫的盘扣,眼神锐利如刀,直射向那名参谋,声音低沉得可怕:“讲!”
少校参谋猛地一个立正,军靴后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他打开文件夹,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稳住声线,但那份惊惶依旧透过字句清晰地传递出来:
“报告委座!报告夫人!报告各位长官!
刚刚截获并破译的华盛顿、东京及汉城三方特级急电综合确认:朝东线……东线战局发生剧变!
加平方向,美新编陆战第一师主力遭重创……伤亡超过七成……
建制……近乎被打散……残部向汉城方向溃退……
美第七步兵师前锋团在清平峡谷遭敌军王牌钢七总队及朝鲜部队伏击激战,近乎全员战死……”
“敌军指挥官李云龙、钢七总队总队长伍万里,在在未作任何休整的情况下,率主力已攻陷汉城东南屏障!”
参谋的声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众人心头。
“驻守广州之联合国军土耳其旅旅长阿齐兹准将被钢七总队总队长伍万里于白水河畔阵斩!
该旅军旗已被缴获,所部基本被全歼。
情报显示,李云龙、伍万里主力正不计伤亡,直扑汉城!
汉城外围要点九里方向已发现其先头部队!”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胡宗南张着嘴巴,刚才还挥舞着谈论“聚歼”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薛岳脸上的追忆和得色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桌布。
顾祝同紧锁眉头,手指在膝盖上飞快地划着无形的路线图,嘴里喃喃着“不可能……这不合理……”。
何应钦举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液溅出几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陈诚脸色铁青,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孙立人则猛地挺直了腰背,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参谋,仿佛要穿透那些纸张,看清朝鲜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美林脸上的优雅笑容彻底冻结,仿佛精致的瓷器出现了裂痕。
她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抓住了餐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最关心的美援前景,似乎随着土耳其旅的覆灭和汉城的告急,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蒋卫国,他手中的银叉失手掉在了面前的骨瓷盘子上,摔成了两截。
这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每个人耳边。
胡宗南嘶哑道:“阵……阵斩?
土耳其旅全没了?
这才几天?
清平峡谷……加平……广州城……”
他像是在问参谋,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质疑整个世界。
他脑中飞快闪过朝鲜地图,汉城东南那一片区域,几天前在地图上还是联合国军稳固的防线,此刻却处处标红。
薛岳猛地吸了一口气,双眼圆睁:“清平峡谷……伏击?
美七师不是号称精锐?
他们利用了什么地形?火力配置如何?
那个什么伍万里怎么做到的?”
一连串的军事问题从他口中迸出,带着一种职业军人面对不可思议战例时的本能探究和一丝被刺痛的不甘。
参谋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电文中那惊心动魄的片段:“据残存通讯和空中侦察拼凑,钢七总队和朝军预先占据峡谷两侧绝对制高点,形成交叉绝杀火力网……
美军先锋团指挥官甫一接战即遭精准炮击身亡,群龙无首。
他们的部队利用地形分割穿插,美七师前锋团依托环形工事殊死抵抗……
但敌军指挥官指挥炮兵精准覆盖,打乱其防御体系,随后发动总攻。
在最终的白刃战中,美军三千余精锐全军覆没……”
“嘶……”
席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精准炮击斩首,预设绝地伏杀,分割穿插,步炮协同完美,最后以白刃战收尾,全歼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美军一个整团!
这需要何等恐怖的战场洞察力、指挥控制力和部队执行力!
顾祝同猛地一拍大腿:“金蝉脱壳……好一个金蝉脱壳!
我明白了!春川!
他伍万里在春川外围的袭扰是佯动!是烟雾!
主力绕过去了!
设伏清平峡谷……再闪击广州!
环环相扣!
大胆!真他妈的大胆!”
他作为战略顾问,瞬间洞悉了伍万里战术的精髓。
这种跳出常规、瞒天过海的战略机动,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和对战场全局的掌控力?
孙立人突然开口,目光如炬,看向老蒋:“不止如此!委座,诸位!
拿下广州城,才是关键!
土耳其旅,安纳托利亚之狼!
装备精良,作风顽强!
据守坚城!
二十四小时!
不到二十四小时,城防崩溃,旅长授首,军旗被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职业军人的客观评判:“这绝非仅靠勇气能成!
必须要步、炮、坦克协同战术,精妙到了极点!
我之前听电文里说那个伍万里能如同老天爷帮忙般洞察战场?
现在看来这绝非虚言!
这是对战场空间和节奏,达到了入微层次的掌控!”
孙立人的评价,字字如锤,敲打在众人心头。
他自己就是以治军严、战术精著称,深知在势均力敌甚至略处下风的攻城战中,打出这种碾压级战果的难度有多大。
薛岳补充道,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还有其个人勇武!
白水河畔,千军万马之中,阵斩敌酋,夺其军旗!
古之关云长、常山赵子龙,亦不过如此!
此人之能……实乃……实乃……”
他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是可怕还是可敬,抑或是可畏?
一时间,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震惊、骇然、困惑、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无声地流淌。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统率千军万马,也曾打出过让敌人胆寒的战役。
长沙会战、昆仑关大捷、仁安羌解围……这些辉煌的名字曾是他们荣耀的勋章。
然而此刻,面对朝鲜战场上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绩却深深震撼了他们。
毕竟联合国军的火力可是比日军强多了呀……
何应钦打破了沉默,试图用过去的经验来解释眼前的“异常”:“咳……
其实像伍万里这般能征惯战、勇冠三军之将才,我黄埔军中也并非没有啊!
远的不说,在座诸公,哪位不是身经百战,功勋卓著?
杜光亭昆仑关血战,孙抚民远征扬威,薛伯陵长沙焚寇……皆一时之选!
论起战场应变之机敏,攻坚克锐之悍勇,未必就逊色于这个伍万里!”
陈诚立刻接话:“敬之兄说得对!
将才固然重要,然战争之伟力,最深厚之根源,在于民众!
在于组织!
在于……信念!”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准确的词:“对面他们那套东西,让士兵甘愿效死。
你看他们的军队……一声令下,前赴后继,死不退缩!
没有保存实力的小算盘,没有临阵脱逃的畏缩……这才是最可怕的!”
陈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洞察后的寒意。
他想起了徐蚌战场上那些喊着口号、顶着炮火冲锋的对面士兵,想起了那些宁可饿死也绝不透露游击队行踪的“刁民”。
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对手拥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凝聚力和牺牲精神。
顾祝同长叹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无奈:“辞修真是一语中的!
没有私心杂念的军队……万众一心,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这才是那伍万里能放手施展的前提!
若换做……”
他话没说完,但潜台词不言而喻。
若换做国军,纵有十个伍万里般的勇将,在派系倾轧、保存实力、畏敌如虎的大染缸里,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