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雾散得比往常快一些。
天还是灰的,但云层略微抬高了一点,远处山脊的线条清晰了不少。空气里潮味减淡,泥土的味道更明显,从地缝里升起来,像是夜里有人翻动过土。
苏野推门出去时,木板已经干透,摸上去只有木纹的粗糙感。
他站在门口,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荒地,再看向村子的方向。
村里传来零零碎碎的声音,有人喊牛,有人吆喝孩子,铁器碰撞声、柴火劈裂声混杂在一起,不吵,却把“有人在活着”这件事展现得很清楚。
苏野拎着昨天用的布袋,还是那把旧镰和粗绳,准备先去荒地看一圈,然后再按老人的节奏继续疏沟。
刚迈出几步,一道细细嫩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位哥哥。”
声音有些怯,又带点小心翼翼。
苏野停下,转头。
木屋一侧的土坡上,站着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顶多七八岁高,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和打过补丁的裤子,脚上是已经磨到看不出原色的布鞋。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竹篮,篮里露出几颗青菜叶子。
女娃被他看了一眼,明显紧张了一下,往后缩了半步,竹篮差点没抱稳,又赶紧抱紧。
“那个……”她眨眨眼,小声道,“娘说,让我给你送点菜。”
她把竹篮往前伸了伸。
篮里除了几棵青叶菜,还有两根形状有些弯的白萝卜,和几片腌过的干菜叶,用粗麻绳捆着,简单却规矩。
苏野看着竹篮,又看了看女娃:“你娘是?”
“村东那家。”女娃赶忙补充,“昨天你和刘爷去地里,我娘看见了,说你一个人吃不惯粗面,就让我来送菜,说……说你要是能吃得下,就吃一点。”
“刘爷”这个称呼,让苏野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拄木杖的老人。
苏野没急着接,先问:“你叫什么?”
女娃眼珠转了转:“我叫阿杉。”
她报完名字,有点局促地低头捏了一下衣角,小声重复一遍:“阿杉,木头的那个杉。”
苏野点点头,这才接过竹篮:“那替我谢谢你娘。”
阿杉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一点笑意:“我会说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荒地,眼神里有一点好奇,又有一点本能的畏惧:“你真的要把那块地种起来吗?”
苏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荒地仍然安静。风没起的时候,它就像一整块压在村口的暗影,只有细微的草叶抖动,证明它还在呼吸。
“试试看。”他淡淡说。
阿杉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把手往身后背了背,像在忍着什么,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听大人们说,那块地上晚上会有‘东西’走来走去。”
她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苏野眼神微动:“你看见过?”
阿杉用力摇头:“没有!娘不让我晚上出门。可是有时候,我能听见……有声音。”
她说“声音”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嗓子。
“像什么?”苏野问。
阿杉想了会儿,认真地说:“像……有谁在地底下翻东西,抓抓抓那种。”
形容有些孩子气,却不难理解。
她说完,又赶紧补一句:“不过刘爷说,那是旧渠里的石头在动,是大地喘气。”
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太复杂的解释,老人的话,就是答案。
苏野“嗯”了一声,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
他看了看雾气正一点点从荒地退去,问阿杉:“你每天都要帮家里送菜?”
阿杉点头:“天气好就送。天坏了就不送。”
她一边说,一边瞟了眼竹篮:“娘说,你要是能把地种出来,就不算白救了你。”
这话显然是大人说的,被她原封不动地转述过来,只是用童音说出来,不带锋利。
苏野不生气,也不觉得刺耳,只是淡淡地道:“他们救了人,说这话也不算重。”
阿杉听不懂他这话里的分寸,只觉得这个外来的哥哥虽然话少,但不凶,也就放心了些。她看了一会儿荒地,小声说:“那我走了,娘要我赶紧回去帮她洗菜。”
“路上小心。”苏野说。
阿杉“嗯”了一声,小跑着沿着土路往村里奔去,背影瘦瘦小小,很快被几间木屋挡住了。
苏野低头,看了看手里竹篮里的菜。
青菜叶子翠而薄,显然是昨晚刚从地里割下来的,根部还带着一点湿土。白萝卜有点弯,表皮略粗,却很实沉,拿在手里有重量。
他把菜篮拎回屋子里,放在桌上。
木屋一下子多了些新鲜的青味。
这味道虽然淡,却在一片粗粮和稻草味里显得格外明显,像是在提醒他——这个地方虽然贫穷,但并不是完全死寂。
简单处理完菜,他又拎起布袋,准备用去荒地继续今天的活。
刚开门,就看见老人已经从村里那头走来。
“收到菜了吧?”老人远远地问。
苏野点头:“刚送到。”
老人“嗯”了一声:“村东那家媳妇嘴上厉害,手却不坏。以后逢集日,她家的摊子你可以多照顾。”
这话说得不重,却是很明确地把“你是村里人”的态度摆出来了。
苏野也不客套:“若有能力,会记着。”
老人走近,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布袋:“今天先别割草了。”
苏野略微一愣:“不割?”
老人摇头:“割是要割的,只是先换点别的。你跟我进村走一趟。”
苏野没有问原因,只简单点头。
两人并肩走向村里。
从荒地到村子中间有一条不长的土路,两侧零零散散分布着几间木屋。屋与屋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用的是最简单的“谁家门前谁扫”的划分方式。
村里的布局不算整齐,却也不乱。
有几户人家门前堆着劈好的柴,有几户晒着衣服,还有两三户在晾玉米棒——色泽发暗,看得出存放已有时日。
土路拐过一块较高的土丘,前面出现一块略微开阔的空地。
老人停下脚步,用木杖点了点地面:“这是村里的集会场。平日也有人在这里摆摊。”
现在不是集会日,空地上只有几只鸡在啄土,还有一条瘦狗趴在一旁打盹。
老人领着苏野继续往前,来到一处略高的木屋前。
这间木屋比普通农户家的要大一圈,门楣上钉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木牌,上面刻着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靠近些,可勉强辨认出“里川村”三个字。
“这是村长屋。”
老人说完,也不敲门,直接抬手拨开门帘。
屋内有几个人影,坐着的、站着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