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一个穿着深色长衣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脸色偏白,眼眶略黑,眉毛浓而略显压抑,整个人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刘叔。”他冲老人点头,“你来了。”
原来老人姓刘。
老人点点头:“带人来让你认个面。”
说着,他稍稍侧身,让身后的苏野露出来。
中年人的目光落在苏野身上,打量了一圈。那目光并不刻薄,却带着一丝谨慎,是对未知事物的自然防备。
“这就是那天在山脚捡回来的外路人?”他问。
老人“嗯”了一声:“活过来了,人清醒了,手脚也利索。我带着看了几天地,性子不坏。”
中年人点头,视线停在苏野脸上,问:“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苏野。”苏野说。
他的声音平稳。
中年人又问:“从哪儿来?”
“记不清了。”苏野回答得不急,“只记得自己走山路时下雨,脚下一滑,再清醒就是你们这儿。”
这话八分真,二分虚。
他不会说什么“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只会换来更大的防备与怀疑。所谓“失忆”,在这里反而是最合理、最容易被接受的说法。
中年人静静看了他几秒。
“你知不知道,”他缓缓道,“我们村不留下闲人。”
苏野点头:“刘叔说过。”
中年人的眉梢略微动了动,显然对“刘叔”这个叫法有些意外。片刻后,他似乎释然,又似乎默认了这个称呼。
“既然这样,”中年人说,“那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把那块地种起来。”苏野平静地说。
中年人目光沉了沉,转而看向老人:“刘叔,你觉得呢?”
老人淡淡道:“眼下村里缺的是地,不是嘴。有手有脚的人,给他地就是给他活路。至于种得起来种不起来,看他本事。”
中年人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眼的时候,语气已经放缓:“好。”
他伸手,从桌上拿出一块刻着简单符号的小木牌,递给苏野:“这是你的牌。”
木牌粗糙,边缘已经被磨圆,上面用刀刻了一个简单的“苏”字,底下是一个小小的圈,圈里点了点。
“以后若是有外人来查户,”中年人说,“你就拿这牌出来。里川村不会白认一个人,也不会白多添一口粮。”
这句话像是记录,又像是承诺。
苏野接过木牌。
木头不重,却有一种跟泥土类似的沉实感。他指腹摩挲着那道刻得略深的“苏”字,轻声道:“多谢。”
中年人摆摆手:“谢不谢都在后头。你要是真能把那块地翻出来,让我们村口的荒地不再碍眼,这牌也有脸。”
他说话时不快不慢,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意味——
村里对那块荒地,并不是毫无意见的。
老人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把话说完,这才再次开口:“那块地若有动静,我会盯着。”
中年人点头:“麻烦你了。”
“麻烦不麻烦,看这小子以后给不给争气。”老人淡淡道。
屋子里还有几个人在旁边听着,其中一两个年纪稍轻些的,脸上有几分好奇地打量苏野,却没上来搭话。村子不是城镇,消息传得快,但人也谨慎。
苏野拿着木牌,跟老人一起走出村长屋。
阳光终于从云缝里探出一点,光线仍旧淡,却比一早要活泼了许多。照在木牌上,能隐约看见木纹里一道道细小的年轮。
“现在,你算是我们里川村的人了。”老人说。
苏野看着手里的牌:“从捡回来的那一刻起,不就是了吗?”
老人笑了一下,笑意不深,却真诚:“口头算不得。牌在手上才算数。”
两人沿着土路往回走。
路过村东时,有几户人家的妇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有的只是看看,有的点点头,有的冲老人打个招呼:“刘叔又去地里啊?”
老人一边应声,一边顺口介绍:“这是苏野。住村口那间屋。”
有人“哦”了一声,视线在苏野身上稍停,没显出敌意,也谈不上热络,只是多认了一个人。
走到阿杉家门口时,阿杉正蹲在门槛边洗菜。看见两人,她赶紧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刘爷,哥哥。”
“菜收到了。”苏野说。
阿杉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好吃吗?”
“好。”苏野点头,“谢谢你娘。”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略带疲惫的声音:“既然说好吃,下次你来帮我挑水,我再给你菜。”
这话听着像玩笑,又带一点试探。
老人接话:“挑得动,你就让他挑。”
女人在屋里哼了一声:“那倒也是。”
气氛短暂地轻松了一瞬。
离开村东,重新走回荒地时,太阳已经爬得稍高一些,云层被顶出了一条细细的亮边。荒地在光线照耀下,看起来没那么阴沉了,但仍旧严肃。
老人看了一眼那条已经被清出两段的沟渠,语气依旧平淡:“地,认你一半了。”
苏野握了握手里的木牌,看向沟渠:“另一半呢?”
老人把木杖往地上一顿:“看你明年有没有粮。”
说完,他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我今儿得进山一趟。”
“进山?”苏野问。
“看看水。”老人简单回答,就此别过。
他的背影很快被山路另一端的树影吞没。
荒地前,只剩苏野一人。
他把木牌收进怀里,走到沟渠边,重新握紧了镰刀。
太阳在云层后面移动,光线缓慢地扩大一点范围,把沟渠的线条也照亮了些。
风吹过,草浪起伏。
苏野抬眼,看着眼前这片土地。
——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不只是住在村口的一间木屋里。
他和这片土地,有了一根看得见的线。
这一线,轻的话,是活路。
重的话,是命。
苏野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将镰刀的刃再一次压进草丛里。